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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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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标劳碌了一日,带着酒意自去睡了。

夜来秦川坐在客房床头,从包中翻出一本太史公所著《史记.项羽本纪》,乃他平生最爱读之物,轻轻诵读:“……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正自心迈垓下,神驰乌江,忽听楼顶一人朗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正是沐长风的声音。

秦川放下书卷,道:“是沐前辈么,请进屋一谈。”起身欲迎,但见窗户无风而启,人影一闪,沐长风已端坐室中。

秦川叹道:“前辈好轻功!”沐长风微微一笑,道:“秦老弟也喜爱楚霸王的故事么,那可是位睥睨千古的大英雄!”秦川道:“晚辈读书不多,只因仰慕项羽愧见江东父老,宁死不渡乌江之慨,故此读了来消遣光阴的。前辈的事办好了么,明后两日可否启程?”

沐长风点了点头,四下打量着客房,道:“我们后日一早即可启程。不过老弟今日倒做了件无愧大英雄的事绩!”秦川心道难道他知道我去周府的事了,却听沐长风笑道:“项王有虞姬‘虞美人’,老弟有婉玉‘玉美人’,二女皆有倾国倾城之姿,想必老弟亦有项王拔山盖世之能罢,难怪老弟如此仰慕西楚霸王呢,哈哈!”

秦川脸上一红,知他定是从杨敏处而来,取笑自己携美而归,嗫嚅着道:“沐前辈你别误会,我……”沐长风摇了摇手,笑道:”老弟无需跟我解释甚么,孟夫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更何况窈窕淑女,君子好俅,似婉玉这等绝色美人,也只有老弟这样的少年才俊方能配得上她。哈哈,老实说我如果再年轻十几二十岁,哪里还轮到你老弟?那杨妈妈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少见多怪,不必理她!”顿了一顿,东张西望了一番,问道:“老弟金屋藏娇,乃是可喜可贺之事,老哥哥是来恭喜老弟的。嗯,怎么不见婉玉姑娘啊?”

秦川正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忽听“吱”的一声,房门轻轻开启,只见婉玉格的一笑,袅袅娉娉的走了进来,径自来到沐长风跟前,福了一福,嫣然道:“婉玉适才准备路上行李衣物,姗姗来迟,令沐大爷久候,当真罪过。”

沐长风仰天大笑,道:“准备得很好,好,好一个婉,……玉姑娘!二位几时摆喜酒,可千万别忘了我啊!”婉玉美目流盼,娇声笑道:“说来沐大爷确是川哥哥和小女子的冰人月老,我二人又怎会忘记?”

沐长风站起身来,道:“我此来是专门通知秦老弟,后日一早东归。时候不早了,两位歇着吧,告辞!”秦川拱手道:“前辈慢走。”沐长风点头一笑,大踏步而去。

婉玉关了房门,将一个大包放在桌上。秦川道:“婉玉姑娘,贵帮的事情怎么样了?你当真能跟我一起送信么?”婉玉道:“后日我们一起返回中原。此间之事已经差不多了,义父用人眼光很准,那‘穿云手’赵进办事果然精明干练!”当下说了详细情况。

原来赵进早已怀疑十二名帮众之死与风月楼有关,婉玉介入后也料定各路人物来成都的集中之所多为风月楼,故二人皆判定风月楼才是渊薮。

赵进安排得力帮众,查到周本禄二个月前从中原请来不少高手,其中以那大刀卜六、快剑段七最为厉害。这段七便是后来胁迫杨敏就范之人。

至于那大刀卜六,便是昨日在成都街头发酒疯,被沐长风收拾之人。当晚陪同段七夜闯风月楼的另一使刀的,也是此人。

赵进还从成都府衙仵作处打听到,秦川入周府之前,周府上下早已死了至少十个时辰。婉玉据此推测,其时便是段卜二人离去、秦川上楼歇息、百戏翁遇袭的当儿,凶手多半是那蒙面人。

以百戏帮掌握的消息,如今在成都的江湖高手之中,能够偷袭百戏翁、一剑灭周宅的,只有沐长风和东方权二人。

秦川想起东方权的剑法,心下骇然。虽然未跟他正式过招,却知此人极难应对。

婉玉道:“川哥哥,说起来以你的本领,也能做到这些,但是昨夜你跟我一直在一起,凶手自不可能是你啦!”秦川笑道:“原来你们也把我算进去了啊?”婉玉道:“确曾想过,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最为怀疑的却是沐长风!”

秦川惊讶之极,道:“怎么可能是沐前辈呢?你们何所据而云然?”

婉玉美目流盼,微笑道:“川哥哥,我说句话你可能不高兴,我觉得沐长风对你不怀好意!”

秦川听她说得认真,伸手在她俏丽的鼻尖上轻轻一点,笑道:“沐前辈跟我是好朋友,怎么便不怀好意了?你这小脑袋之中别再胡思乱想了罢?还是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些没有?”

婉玉脸上一红,挡住了他手,轻声道:“伤口好多了,没事了。”秦川道:“那你倒说说,为甚么怀疑沐前辈?”

婉玉道:“据你和义父所说,昨夜他在杨敏房间喝酒,段七威逼杨敏时他为甚么不出手?我们推测沐长风根本是在装醉,待段卜二人走后,他才换衣蒙面偷袭义父,再去周府行凶,那段卜二人多半回去迟了些,看到死尸后急忙去找青城派的耆宿长老东方权求助----东方权也是上个月才现身成都城仙风观的。”

秦川听她分析得有理,想起昨夜自己也曾奇怪何以沐长风会任人欺凌杨敏,多半是他不愿在风月楼杀人,而解决之道自是直接找周本禄。皱眉道:“照你所说,那东方权一干人等比我还晚到了片刻,却又为何?”

婉玉一边整理着二人的两个包裹,一边道:“这便是关键所在了,恰好本帮弟子中有人留意到那东方权的行踪,望见他们一早便赶往周府,却被几个蒙面人半路阻拦,那几个蒙面人并未出手,只是兜来绕去,把东方权他们引向他处。直到未牌时分,几个蒙面人突然消失不见了,东方权等方才赶到周府,其时恰是你我二人前脚后脚进去的当儿!”

秦川浑没料到个中情由竟这般曲折,苦苦思索,说道:“婉玉姑娘,你人聪明,你说这是甚么原因?”

婉玉道:“很简单,那几个蒙面人是沐长风安排的,以延宕东方权路上工夫,因为他算定你会找周本禄替我出头的。不过他没想到你会先去茶馆,再被我义父请去,直拖到未时才去。”

她侧着头注目凝视着秦川,见他仍是半信半疑,娇笑道:“川哥哥,还想不通啊,当时我突然出现把你喊走,肯定是搅了他的局,所以……他才一怒自背后偷袭我,想杀了我!”

秦川回思适才情形,愀然变色,实想不到沐长风会是这种人,摇头道:“我还是不太相信,那个灰衣人未必便是他吧?可惜未能看清他的身形面目。再者我跟他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他怎会害我?”

婉玉扶他坐下,坐在他对面,拨亮烛光,道:“从昨夜你跟我说起你们结识以来,我心中有个老大疑窦。你一个武林世家子弟,艺成下山,他欺你涉世不深,带你到风月场所眠花宿柳,便是想拖你下水。他怕你不为所动,便找了最好的‘花魁’来引诱你,这是在拉拢你。然后便是设下圈套来陷害你,若是你在周宅时被当场撞到,便会被东方权等人追杀,在江湖上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到时候他再设法出面帮你,你还不对他感激涕零啊!”

秦川倒抽一口凉气,越想越是心寒,不自禁的抓住婉玉双手,说道:“婉玉姑娘,幸亏那个花魁是你,否则,我……我便只有蒙在鼓里了!”婉玉微微一笑,道:“川哥哥,最可怕的是,他定会以此来要胁于你,让你或是承他恩情,或是求他保密,再加上连我这个花魁也是他送的,以后若真有甚么事,你还不乖乖听命于他,乖乖任他摆布!”

秦川闭上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后背上一片冰凉,茫然若失,郁郁不乐。

婉玉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抚摸他脸颊,柔声道:“川哥哥,别再心烦了,不管怎么样,咱们还好端端的,并未堕入他的彀中啊。”秦川勉强一笑,道:“婉玉姑娘,我二哥常给我说,世道人心险恶,让我多加提防,我今日才算领教了。真不知道沐长风为甚么如此算计我?”

婉玉侧着头思量片刻,缓缓的道:“他定是看中了你一身本领,想收为己用。”秦川道:“那也用不着杀那么多人啊。”婉玉脸现怨色,道:“世上有多少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区区数十条人命算得了什么?我,我全家不也是被恶人屠戮殆尽了吗!可恨的是我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秦川想起百戏翁当日所说的崆峒派覆没之事,又想起易风扬之死,心道:“我只是险些中了别人奸计而已,婉玉姑娘却是和卓玛一般,遭遇灭门之祸,其实我比她二人好多了!”一念及此,握住她手,道:“玉妹,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但你要先答应我不准哭!”

婉玉听他喊自己“玉妹”,喜不自禁,登时笑生双靥,道:“川哥哥,你是头一遭这般喊我,我心里快活得紧,怎么会哭。你快说吧!”秦川烛光下但见她笑靥如花,艳丽难言,不由得怦然心动,却瞧得呆了。婉玉伸出素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戳,娇嗔道:“呆子,看够了没有?”秦川这才惊醒过来,脸上一红,道:“你说甚么?”婉玉道:“你适才想告诉我甚么,又说让我不准哭?”

秦川定了定神,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心想:“易先生到底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应该知情的!”当下握紧她手,说道:“玉妹,昨夜我曾跟你说过卓玛姑娘的事。那位为了避仇而隐居在大雪山的汉族高手,也便是卓玛兄妹的授业师父,江湖人称‘一鹤冲天’。他姓易,名字叫做易风扬,是崆峒派的大侠!”

婉玉闻言登时神色大变,霍地站起,身子簌簌发抖,心情激荡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秦川起身扶住了她,说道:“百里伯伯曾经跟我说过你的身世。我听峨眉派的白眉师太也说过,崆峒派当年被魔教所灭,仅余下易大侠一人远遁大雪山。易大侠收了卓玛和多吉两兄妹做徒弟,在藏边一带做过不少行侠仗义的好事。不过,他,他……后来被仇家所害,现在可能已被多吉葬在大雪山了。”当下将所听闻的关于易风扬的事详细给婉玉说了。

只见婉玉神情木然,双手冰凉,不自觉的紧紧反握住他手,胸口起伏不定,过了良久,才轻轻靠向他肩膀,缓缓闭上双眼。

秦川揽住了她腰,将她扶到床边,道:“玉妹,要不你先躺一会吧?”婉玉默默地任他脱了她鞋子,躺倒床上。这间客房本是张标之妹张雨茗的闺房,陈设虽不及风月楼之华丽,却也精致雅洁,颇为考究。

秦川帮婉玉盖好棉被,熄去了烛光,一如昨夜般搬了张椅子放在床边,趴在床头守着她安睡。

是夜星月在空,清辉洒窗。秦川借着微光,只见婉玉睁大双眼,望着绛罗帐顶,殊无睡意,心想:“她虽没有哭,心里却更难受。”又想起了卓玛:“不知道她在峨眉山是不是也在想着家仇,想着她哥哥,或者偶尔会想着我?”

如此沉默了良久,婉玉忽然坐起身来,道:“川哥哥,从今往后,我要让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易婉玉是大侠易风扬的女儿,我要让杀害我全家和我爹的坏人血债血偿!”

秦川听她语气中充满一股极深的怨毒之意,呆了一呆,想要劝解慰抚,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迟疑片刻,道:“那黄蜂帮的仇氏兄弟作恶多端,虽然已被沐前……沐长风教训过,如若他们胆敢再做坏事,我也决不会饶恕他们。说起来都怪我,我昨晚本不该放过他们的!”

易婉玉摇了摇头,道:“这件事如何能怪你。川哥哥,我想起来了,昨夜你说沐长风跟汉中双蜂决斗之时,曾提过有甚么事交待他们去办,是也不是?”

秦川点头道:“是啊,记得后来我还问过沐,沐长风,他好像说没甚么事,只是让黄蜂帮一干人收敛一下!”易婉玉哼了一声,冷笑道:“只怕没那么简单,我怀疑他另有企图。”秦川道:“甚么企图?”

易婉玉道:“沐长风在江湖上人称‘千古狂客’,武功深不可测,可是关于他的底细却无一人能说得出来。本帮和丐帮算是江湖上耳目最广、消息最灵的了,但义父和丐帮的顾帮主对其人却所知也是极为有限!”她轻轻叹了口气,借着月光望着秦川,喃喃说道:“害死我爹的是仇氏双蜂,灭我崆峒的又是魔教何人?”

秦川道:“二十年前魔教连破三帮六派的事我也听人说过,可是当时魔教不也被名门正派联手围剿殆尽了吗,我还听说魔教的‘圣殿’已被付之一炬,所有的魔头尽数伏诛,那些小喽罗也纷纷作鸟兽散了。”这些事皆是他幼时听兄长们闲聊之时所说,他所知亦不甚详。

易婉玉道:“我也听义父提起,当年魔教灭亡时,各大帮派也元气大伤。江湖上倒也平静了二十多年,可是似黄蜂帮仇氏兄弟这样的恶人不也在这些年猖狂起来,无人敢管了吗?”

秦川默然,想起江湖上的纷争仇杀,心中立时涌上一阵厌倦之情。当年正邪相争之时他未满周岁,脑海中毫无印象,待到年长一些,魔教早已在中原销声匿迹,极少听人谈起此事。

又想起易婉玉分析沐长风之行径,人心险恶如斯,更不免心头郁郁,愀然不乐。</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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