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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蒹葭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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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晕过一回,秦王就多了个嗜好——偷看儿子们读书。

自打华阳宫前君臣叙话,他又多了个嗜好——请昌平君吃饭。

今日凑巧,昌平君来呈送回复楚国的文书,有礼有节谢绝楚国立太子之请。

秦王大喜,发还国书给顿弱,转头就捎上昌平君,一起去接儿子们打牙祭。

二人拂了细雪行到泮宫,隔窗看孩子们读书。

年幼的公子们还在学字,每人面前一副沙盘,少傅教一笔,他们学一划。

孩子都小耐不住安静,少不得毛猴一样左顾右盼,没什么看头。

侍人要通报,秦王摆手噤声:太学还没去呢,先不要惊了他们。

于是乎,他拽着昌平君,贼似地转廊翻墙,猫着腰查儿子们的课。

十岁的将闾在学《论语》,十二岁的公子高诵着《吕氏春秋》。

吕不韦是秦王杀的,而《吕氏春秋》是秦王指定让公子们必须学的。

他自评从不过河拆桥简直就是放屁,也不知道是谁杀鸡取卵最拿手。

长公子扶苏正在学的就是韩非遗著,韩非之死算在秦王头上也不为过。

细论血缘,韩非是韩公子,扶苏生母是韩公主,韩非是扶苏血亲的舅舅。

很可惜,这层血亲关系并不能帮助扶苏读懂韩非脑子里的想法。

秦王钦定李斯授法学课,因为李斯是韩非师弟,最懂自家师兄。

扶苏不能完全读懂韩非,也存惑于李斯。

扶苏学的这一篇,名为《备内》,首句便是“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扶苏愚钝,曾闻商君城门徙木,以求官民互信,为何韩子又言不可信人?”

“商君之行乃治世之范,韩子之言在为君之道。”

“为君则不可信人?”

“不可,信则有危。”

“谁都不能信?”

“谁都不能信。”

“父王不能信母后?”

“‘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传骊姬杀申生而立奚齐。’”

“那父王是否信先生?”

李斯哑口,半晌才道:“君之事,臣何以言?”

扶苏再问:“先生曾送韩子一程,敢问他如何评价父王?”

“‘如我书中圣,如我梦中人’。”

窗外,秦王忽然很感伤,当年李斯没有将此话转述。

那时若知,是否会心软半寸放韩非生路,这世上最难求的就是知己。

苍天不怜,韩非不是郑姬,就算身锁在秦,他的心也永远属于韩国。

想至此处,秦王半点都不哀悯,留着迟早都是祸患,当初杀的挺好。

他抬头,朦胧看见儿子侧脸,七分英武三分稚气的脸渐渐黯淡。

“那父王也一定不信我。”

李斯彻底失语,秦王也猛然怔住。

扶苏的推理没有半点问题,只是秦王还从来没有考虑过信不信儿子的问题。

他总觉得孩子还小,跟小屁孩有什么信不信,不听话一巴掌解决所有问题。

儿子长大了,这是个大问题。

可是儿子这个问题,做爹的没法回答,至少现在他不想答。

他转身,拉着昌平君灰溜溜准备走,就当没听见过。

不巧课时正要到点,中庶子蒙嘉来伺候扶苏,远远望见秦王就咋呼:“哎哟喂!陛下!”

秦王咬着牙翻白眼:我他妈怎么没早撕烂你的嘴!

李斯和孩子们闻声大惊,赶紧全都跑出来行礼。

秦王摆摆手干咳了两声——

“没事!咳咳,我就来叫你们回去吃饭。收拾收拾,走!”

“父王万岁!万岁!万岁!”

最后一堂课不用学,一群熊孩子差点把泮宫闹翻。

秦王和昌平君就带着一窝孩子往中宫去,路上顺便考考学业。

秦王在上学的娃有十五个,从最小的娃问起,小十五奶声奶气说认识了大白鹅,小十四会写名字了……小八哥会算乘法了,小五将闾背了段“知之为知之”,小三哥应景地诵了一段《吕氏春秋仲冬季》——

“是月也,可以罢官之无事者,去器之无用者,涂阙庭门闾,筑囹圄,此所以助天地之闭藏也。”

秦王大笑,啪嗒一巴掌拍过去,手敲在儿子的头,话说给昌平君听。

“寡人治下,没有无事之官,没有无用之器!”

小三哥摸摸头,不明白为什么挨打,以为说错了话。

扶苏给他揉了一揉,笑:“没事,父王是在夸你呢!”

小三哥就不怕了,冲大哥扬起笑脸,扶苏也笑着回看他。

笑过之后,是落寞。

父王谁都问了,唯独没有问扶苏,仿佛这父慈子孝都与扶苏无关。

扶苏暗自神伤,却不知症结在哪里。

不是父亲不想问,而是不知如何问,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儿子的疑惑,因此父亲只能回避,希望儿子能逐渐悟出那些可意会却不可言传的道理。

存于庶民之家的亲密无间,不可能存于王族。

不止父子情,甚至母子情,都是奢侈。

生母不敢靠太近,怕横亘中间坏了王后与扶苏的情分。

王后喜欢婴儿,抱在怀里能玩能闹的,扶苏她抱不动。

她现在最喜欢抱最小的胡亥,喂他吃食,逗他玩笑。

公子公主大多都有母亲陪伴,只扶苏独坐一席,看他们欢欢笑笑。

琰夫人依旧未来赴宴,怯怯的阴嫚就带着三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偎着扶苏。

大哥身边温暖又安全,庆都抱着木瓜也偎过来,偷偷塞给扶苏一方丝帕。

扶苏悄悄在案底打开,见绣着“青青子衿”四字,落款是思一。

他茫然抬头去看对席。

对席昌平君身后,雍城公主身旁,思一把红红的脸儿埋在妹妹慎初的肩头。

扶苏与思一同岁,女孩子比男孩子懂事得早,便大着胆子先挑破这根情丝。

然而,这对扶苏而言还很费解,比今日学的“信人则制于人”还难懂。

庆都把木桃给他:“呐,思一姐姐送你的。”

扶苏忐忑接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应当有所回赠才对。

他扫了一眼桌案,觉得最合女孩子胃口的大概是山楂。

于是乎,他就用那帕子包了一把山楂托庆都妹妹送回去。

庆都皱眉不肯,阴嫚也急得不行,她们姊妹跟夫人们听歌学诗,邪门歪道比扶苏懂得多。

阴嫚扯着扶苏衣袖小声念叨:“‘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哦!”扶苏恍然大悟:“多谢妹妹!”

他其实没悟,按嫡母的辈分,他该叫思一为表妹,可是按父亲的辈分,得尊称堂姑。

他就解下腰间琼玉权当孝敬堂姑。

庆都松口气,给阴嫚使个眼色,阴嫚便拿了玉去给雍城公主敬酒。

雍城爱她可怜的小模样,便拉住她坐下,琼琚就安全地递到思一手上。

四个小姑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她们哪知道各自爹妈都是人精。

就连沉迷吃肉唾沫星子飞溅的秦王都看到儿子嘴里吃着一个瓜,案上还有一个瓜。

这不是件坏事,也可能并不是件好事,所以,最好先不点破。

但是……雍城姑妈似乎不这么想。

她逮着阴嫚不撒手,又把她家老二也拉过去说话。

昌平君家长子名忌,次子名忍,三子名恕。

忍儿很机灵逗得阴嫚咯咯直笑,小脸儿笑得红彤彤的。

老二这般口若悬河难免不让人联想到他少言寡语的长兄——忌。

两家人,所有孩子都在,独独少了一个。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王后。

“大哥!忌儿呢?我都两年没见着他了!”

昌平君尴尬地笑:“我也不知道,他从不跟家里来书。”

王后转过头,胳膊肘顶了一下秦王,问:“忌儿呢?”

对于此时此刻的秦王来说,肉的吸引力远大于媳妇的唠叨。

王后眉毛一竖,嘴唇一撅起,上手从他嘴里连骨带肉一块夺了去。

秦王嘿了一声,伸爪子另去皿里捞,王后挨个把他面前的肉全都端开。

秦王舔舔手指头,眼巴巴一副惨样:“什么意思?”

“我问忌儿呢?”

“我哪知道?”

“你是秦王,你怎会不知道?”

“我是秦王,我就什么都知道啊?”

……

两个人的对话相当没有水准,与市井夫妻吵架没有任何区别。

妻子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丈夫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想老实交代。

不一会儿,吵架的内容已经变成了这样——

“嘿!管天管地还想管我?你是王后,王之后!王的背后!懂不懂?!”

“哟!你的事我什么时候问过?就问你点家事都不行啊?!”

到此秦王基本上绕糊涂了,怒而答曰:“王的家事就是国事!”

“那我是什么?”

“秦国王后!国后!”

“谁稀罕?!”

王后大吼一声,抬手掀翻桌案,吓得胡亥哇地哭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众人错愕不已,倒是胡姬从容起身,踱过来抱起胡亥。

抱起胡亥后,她并没有立即退下,而是停在王后身侧假装哄着大哭的儿子。

她用儿子做掩护,斜眼去看秦王和王后。

秦王青筋暴起勃然大怒,王后横眉怒对无惧无畏,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

昌平君捏一把汗,王后也太过任性,大庭广众这么闹真是不想要命了!

诸公子公主也都惊呆了,父亲的威严今夜基本扫地,父王很凶,可是母后更凶。

胡姬却乐得看这一幕,胡亥已经不哭了,她仍然没有退下的意思。倒是王后,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后位,招呼采薇:“收拾东西,走走走!回家去!”

采薇呆呆地看着王后,又转脸无辜地望向秦王。

秦王火冒三丈,正要脱口而出一个“滚”字,不料被媳妇抢了先,指着鼻子埋汰那种。

“凭什么嫁了你就要当秦国国后?谁爱当谁当!你就跟你的秦国过吧!哼!”

这一声哼简直妙极了,拈酸吃醋的小情态全都出来了。

秦王蓄了满肚子的火一下子就给浇灭了,眼见她甩着大袖子风风火火要走,那感觉就像是十二万金正在离他而去,心口非常痛。

十二万金,只是秦王娶后的聘金,她跑了就相当于十二万金打水漂,十二万金啊!

老贵了!换成武备能武装多少兵马啊!

宫里的女人,谁有这么贵?!贵得秦王从来舍不得戳一根指头!

他大踏步跳过桌案下来拉住,两个人扯扯攘攘公然上演古今中外最俗套的桥段。

“放开!”

……

“放开!”

……

按经验来说,这么嚷下去应该是一把抱住然后来一段真情告白。

傻子都能看出来,王后这次真的吃醋了,说明她是真的动情了。

她向来不屑与女人争宠,只因没沦落到那种境地。

凤凰不逐群莺舞,只与江山较轻重。

这一点,秦王今夜终于明白。

他抱着她不说话,心里翻江倒海,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情此景有多无礼,多难堪。

儿子女儿小老婆们都在,姑姑姑父侄儿侄女们也都在,他就这么抱着她,一言不发。

昌平君头微垂,与采薇交换眼色,正想悄悄溜走,忽然赵高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

赵高满头大汗,见着秦王和王后抱在一起,赶紧低头回避,然后搜索采薇的身影。采薇望见他,知道定有急事,便小步跑过来,两人耳语一段,采薇取书递到秦王跟前。

王后还伏在秦王怀里,赌气拧着他的腰,拧得他生疼。

这并不妨碍他处理国事,他怀抱着她,双手绕在她背后拆了书来看。

只见他神色逐渐由凝重转为吃惊,一惊一喜复一喜一惊,最后是喜上眉梢。

王后的问题,他终于能够回答。

“忌儿,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开心地亲了媳妇一口,又向昌平君大喊:“你家忌儿,天生麒麟!寡人要亲自给他接风!”

昌平君满头雾水,秦王也想给他个惊喜,决定暂不告诉他真相。

夜宴一半而终,忌儿的书一回来,秦王根本没心思喝酒吃肉了。

如王后抱怨的那般,秦王真的可以一个人跟秦国过。

他撂下所有人一溜烟跑去前殿,差人传尉缭。

忌儿解了秦王一个难题,但毫无疑问又给他出了个难题。

秦国人在魏国境内杀了楚国使臣,必将是一场外政风暴,如何应对,秦王得未雨绸缪。

前殿,秦王陆寝有两张床,一张是秦王自己的,一张是给尉缭备的。

两个人经常各自躺在床上琢磨,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

今天晚上唠到半夜的结果是,忌儿回来之后干脆派去燕国躲麻烦。

楚国和魏国谴使来找茬,直接让他们自己去燕国找人,也给燕王喜吃个好果子。

秦王觉得这个办法非常好,尉缭怎么会这么聪明!

“寡人记起来了,樊於期是不是逃到燕国了,正好让忌儿顺手给解决了!”

尉缭闻言眉毛耸动,樊於期啊,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在尉缭的印象里,樊於期不贪生,也不怕死,可他为什么要逃呢?

此时的燕国,明月夜北风冷,荆轲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蓬头垢面显牙白,樊於期笑起来,犹如熟透的黑石榴爆开一个口子。

他狂饮一口酒,反问:“你就不怕死吗?”

“怕。”

“那为什么要去送死?”

“诺。”

樊於期不能理解剑客,他投军是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荆轲,好像不是。

“我不过叛逃,就被株连全族,阖家老幼全部伏诛。先生是否想过,自己的妻儿?”

“想过,所以只能成不能败。若非如此,我怎会来借将军人头一用?”

“我怕死,为了活命连自己妻儿老小都不顾,你的妻儿更不值得我舍下这颗头。”

樊於期拂袖告辞,剑取喉,袖缠锋,袍角撕裂,长剑沾血回鞘。

剑锋避开致命处,血丝在项上串成珠线,荆轲的身手无人可破。

樊於期只好回座继续喝酒,这一宴注定有来无还,多喝几口才够划算。

酒入喉,如水,无色无香无味,如今什么酒到他口中都不够烈,不能忘忧更不能消愁。

“你逃是因为秦王要杀你,秦王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樊於期苦笑:“我,怕,死!”

那一夜邯郸城外,女人和孩子全都拿起了刀。

柔弱的女子让樊於期想起温柔的妻,幼小的孩子让樊於期想起襁褓的儿。

将军不忍再下杀手,中军第一道防线被冲破。主将杨端和殒命,罪在樊於期失守。

“我杀了十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没有办法再杀下去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樊於期的眼睛里挂满了眼泪,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夜。

那夜手起刀落,全都是孩童的头。

荆轲了然,道:“将军仁心。”

“仁?”

樊於期醉了,神思恍惚得不认识这个字了,他记起太尉上任时颁示全军的训令。

一兵退则自溃一伍,一将退则自溃千军,千军溃后焉能保全一兵一卒?怜敌如同杀己,全军之仇也!大仁不仁,此军中第一大义。

“我仁,仁那一时,仁到全军溃散,仁到家破人亡!呵——仁义至极呵!”

“秦王不仁,秦法不仁,非你之过。行尸走肉了此残生,不如杀身成仁。”

樊於期苦笑,笑得癫狂。

“不,秦王并非不仁,秦法也非不仁,是我……是我太懦弱……当年我投笔从戎,只是听秦王说起过四个字——‘以战止战’。我曾誓死效忠于他,也曾经相信杀戮能停止杀戮。可是那天夜里,那么多孩子的血,我问我自己,自诩正义的杀戮与滥杀无辜有什么区别?秦王,他到底是在杀人,还是在救人?!或许他最终可以做到吧,但是这代价……这代价太大了!”

樊於期的梦碎了,荆轲却在笑:“你是个书呆子,不适合从军。”

“何出此言?”

“只有书呆子才会想这些问题,只有书呆子才喜欢怀疑自己。”

“是啊,只有书呆子才会想,究竟要死多少人才能给他换上一顶帝冠?”

“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樊於期讶异了:“你看得如此明白,为何还要犯险?”

“诺。”

“你明知杀了他这天下会乱得更久,为何还要卖命?”

“诺。”

“诺?”

“诺。”

“疯子!”

“你也一样。”

樊於期怔了片刻,尔后狂然大笑,抱酒敬荆轲最后一回。

“我注定要带着遗憾去了,还有这理不清的疑惑,你也不过比我晚几天而已。很快就会相见,就不跟你说送别话了。只请你,让我睁眼看到他,提醒他别忘了给我们这群士子的——诺。”

剑光映月寒,风凛凛,血潺潺。

鲜血泼进荆轲的酒碗,血点如梅花晕染,花朵徐徐绽开,怒放殷红一片。

荆轲捧碗饮尽血酒,一滴不剩。

至此,唯一能推迟死期的,是鸿雁方至的一位故人。

燕王喜也已召见过使臣,那双暮年苍鹰的眼睛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哀光芒。

燕太子丹问父王:“我燕国如今,除了求和,还能有哪一条生路?”

没有。千万条路,都是蚍蜉撼大树。

朝议的结果也是割地求和,用屈辱换几年和平,但愿这几年里燕国能起死回生。

“敢问有谁愿意替燕国出使秦国,签订割地丧权之约?”

没有。立约之人必定被举国唾弃,永世不能抬头。

“既无人能担此任,儿臣举荐上卿荆轲。”

荆轲跪受使者印绶,抱着这一匣催命符回家。

高渐离向来清冷的目光也颤抖了,他负琴离家去往无人之处一抒胸中万千悲愤。

清河在跟琴姬说笑闲话,荆轲怕扰了她们好心情,就抱印坐在窗下静听。

“竽?我只听良哥哥讲过滥竽充数,可是不知道怎么吹,吹牛倒是会!我到齐宣王跟前啊,就是那个滥竽!”

“噗!你家里人不教你这些吗?”

“爷爷只会讲故事,从来不教歌和乐。琴姐姐你会这么多乐器,是哪里学的?”

“我呀……”

琴姬生在燕赵交界的中山国故地,地薄人众,男人没多少土地可种,女人也没那么多蚕桑可养。

没地没田的人要活,只能媚权。

男子或盗墓或为匠人,女子则鸣琴鼓瑟,游媚贵族富豪,遍布诸侯后宫。

抱琴入邯郸,待价青云楼,青云楼三位成为三国太后的传奇女子是她们的榜样。

她在青云楼呆了半年,终于秦国外使姚贾看中了她,将她送入秦宫。

女孩本以为就此便能平步青云,却不曾想从此后便成了无根浮萍。

秦宫佳人万千,飒爽如王后,温婉如郑姬,明艳如胡姬,清绝如苕华之主。

她只能龟缩在乐府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琴女,偶尔梦一梦野雉变成凤凰。

终于有一日,秦王宴请燕国太子,乐府令差她去陪侍。

秦王英武魁美,女孩刹那心喜,盼那一双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

一曲琴挑动两人心,曲罢,秦王与燕国太子都投来惊鸿一瞥。

秦王先收住眸光,转向身魂分家的燕国太子:“你喜欢,归你了。”

就这云淡风轻六个字,她便从秦国乐府的琴女变成了燕国太子的妾侍。

燕国太子好歹也是太子,以后会成为燕王,女孩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

幸运,恰恰是不幸的开端。

她愈美,他便愈恨,她愈爱,他便愈狠。

她是一个男人因为可怜另一个男人而割舍的一件赏赐。

怜悯与施舍,燕丹不需要,也最为憎恶。

他留下她只是为了不忘屈辱,她到最后也才明白,嫁他为妾只是替秦王偿还情债。

七年枕畔温存,没换到一丝情分。

“他就这么把你送给大哥哥了?”

“对他来说,荆轲比我重要得多。”

“那也不能这样……这样随便送啊!就算养只小——”

姑娘住嘴,阿猫阿狗的比喻太伤人。

琴姬凄然一笑:“重友轻妇,燕国人都这样。”

“大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姐姐你的苦日子到头了!”

“噗!你怎知道他不这样?”

“他不是燕国人。”

“可是在他心里啊,我们所有人全加起来都抵不过高渐离半个手指头。”

“姐姐你命真苦!”清河垂着脑袋叹了长长一口气:“那……你的家人呢?”

家人……好陌生的词语啊。

琴姬的母亲是家中长女,一生未嫁。

中山国、燕国,乃至西域诸国都有绵延千年的旧俗,好客的家主常以妻女款待贵客。

祖父就把长女留在家中待客,这个长女与不同的客人生下七个孩子,琴姬是其中之一。

长姐延续了母亲的命运得以留在家中,余下的女儿难以养活只好早早地或嫁或卖。

琴姬很幸运,她的生父可能长得很俊俏,几个姊妹里她生得最美也卖得最好。

六岁入青云阁,幼年的记忆除了日复一日的声乐曲艺,就是离别时母亲满含泪水的笑眼。

“我记不得回家该怎么走,好像……好像家旁边有个小土包,是片枣林子。那时候跟阿姊阿妹们打枣子吃,阿姊说枣子掉到地上就不好吃了,她就爬上树去给我们摘,经常被刺划得满手血。可是那枣儿真的好甜啊,鲜红鲜红的……后来再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枣了。”

琴姬面带笑意回忆着屈指可数的点滴,小姑娘早已泪流满面。

清河也记不得父亲母亲,生平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忌哥哥从蟒口将她救下。

可她有爷爷,无论风餐露宿,还是破檐漏瓦,爷爷都会替她遮风挡雨。

“我也记不得回家该怎么走,不过……爷爷在哪儿,哪儿就是家。或许……不用记得回家的路,只要有人愿意撑起一个家……就有家了……”

伶牙俐齿的姑娘一时说话颠三倒四,一抹泪花转身就要去厨下看药好了没有。

汤药已经盛好,荆轲捧药站在门口,说:“我来。”

琴姬戏谑地笑:“你这个人真好笑,我好手好脚你不要,成了这副样子,你倒殷勤起来了?”

荆轲面色寡淡答非所问:“我家兄弟懂琴,你无聊的时候,可以跟他说说话。”

“你要我,是可怜我,还是你心里有愧?”

荆轲没有回答,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喂她,喂一口,轻拭一下唇,再喂一口,再拭一下唇……

两个人都不说话,到一碗药尽时却都已满眼泪花。

小姑娘傻傻站在门口,今天积攒的问题都没有询问的理由。

她读到一则白虹贯日,说的是聂政为报韩国大夫严仲子的知遇之恩,一把鱼肠刺死了韩国相邦侠累,格杀数十人,最后自杀而死。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小姑娘有万千感慨想与人说,如今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呆呆看他们在彼此眼里融化。

她不懂大哥哥和琴姐姐怎么说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就都落了泪,可是莫名其妙地盼着有一天,也能有一个男孩子这么喂她汤药,轻拭唇角,眼神像晚霞一样温柔。

晚晴风好,十分多余的小姑娘只好转身去找另一个有点多余的人。

一缕寒烟冷雾,十里翠柏青松,白衣琴师跪坐石台,风雨惊雷都从指尖激荡开来。

她怕坏了风景就远远寻了石头,铺上几丛枯草枕着那卷白虹贯日,闭目听这一曲侠气纵横。

曲尽松柏映月,乐师负琴而归,少女敛裾相随。

“渐离先生,我听着这广陵散,倒像是看见聂政刺侠累呢!这故事和这曲可有什么关系?”

“广陵散说的便是白虹贯日。”

“难怪呢!聂政这人我不喜欢,倒是那句‘士为知己者死’说到了心里!”

高渐离停步桥心,转身,问:“你不喜欢聂政?”

“不喜欢。”

“为什么?”

“严仲子与侠累结仇,不过是大臣争权,只关利益,无关是非。严仲子屈尊来求聂政,说是英雄识英雄,好像也可以叫买凶杀人。聂政因为严仲子知他是豪杰,就替他杀人,在情却不在理。舍生取义纵然可贵,杀身不成仁反成不仁,岂不是可悲?”

高渐离闻言心惊,他们慕聂政重诺轻生,甚少去理会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乃至是非对错。

“买凶杀人,这四个字倒是极妙。”

他对月而望,一声长叹:“我竟不知该为他喜,还是为他悲?”

“为谁喜?为谁悲?”

“聂政。”

这一夜发生了奇怪的事,高渐离没有回家,而是到爷爷租住的小屋借宿。

高渐离来时,清河正在给爷爷洗脚,她好心疼琴姬,絮絮叨叨地跟爷爷埋怨。

“燕国太子怎么能这样对琴姐姐?”

爷爷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很多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孩子是他们传宗接代的工具,寻欢作乐的物件,交易买卖的筹码。”

“交易买卖的筹码……燕国太子想用琴姐姐买什么?”

“千金买不到的东西。”

“人心?”

“人心。”

“谁的心?”

爷爷沉默不语,清河不笨,隐隐猜出因果。

“燕国太子买大哥哥的心做什么?”

卖命。

答案很简单,可是爷爷不能说,只能哄她去睡觉。

“不知道。他们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你啊,就操心你自己吧!”

清河知道爷爷在搪塞,还待再问,便听见高渐离在外扣门。

陋室狭小,爷爷和高渐离挤一张床,清河独睡在里间。

一点冷月千堆雪,清河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夜半,她披衣起床,捧了烛火到爷爷床前。

“爷爷,我不要像琴姐姐这样活。”

爷爷揉揉眼睛醒来,没有喝令她去睡觉,也没有因高渐离在旁就避嫌,而是披衣坐起柔声轻问:“那你想怎样活?”

“想怎样活就怎样活,我不要一辈子都攥在别人手里。”

“你要知道,这人世间很不公平,却也很公平。想要自己做主,就得有真本事立足。”

“我可以学。”

“先得吃苦。”

“我能吃苦。”

“好。”

白发爷爷慈爱地抚着孙儿的头,拢她在怀里。

老人很欣慰,他知道孙女长大啦,属于她自己的一生真正开始了。

夜渐深,风愈烈,孙儿在爷爷臂弯里沉入酣梦。

风雪虽寒,吹不进温梦;人世虽浊,染不得冰清。

此夜长安,因有爷爷在侧,待孤身立于天地,却是另一番因果。

一生最幸是少年壮志,一生最不幸恰也在不肯低头。

路直路曲两脚踏,雨来雨去一肩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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