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还觉得奇怪,心说这钱科房的典吏,按理说不应该允许下属在外头挂上那么一幅赝品才是,即便他的办公之所是在里间。然而当他掀开帘子,入眼便是里边墙上挂着的那幅真迹后,终于明白了那书办的用意------又是在拍他上司的马屁!
“这------这竟是一峰道人的字画!”
小荣面露震惊之色,看都不看钱典吏一眼,径直便来到画前,一番认真的端详过后,喟然叹道:“在下潜心画道多年,不想竟是一时眼拙,误认了外头那幅为真迹------”
“都是下属们不懂事,误拿赝品当了真品。买下之后,他心里其实也是后悔无比,又实在是心疼那些钱,便忍不住挂在了外边,卑职也不好为此苛责于他------”钱典吏听了小荣的话,心中也是暗爽不已,尽管他明知对方是在捧他,才故意“没有认出”真迹来。“今日倒是让荣师爷笑话了。”
奉承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其实谁都知道那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彼此间却都在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却无法改变人与人之间这种固有的交流模式。
不过小荣此刻表现出来的几分圆滑世故,倒是让钱典吏对他高看了一眼,心说这荣师爷也不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书生嘛!看不出来,一位苦熬多年仍无甚出息的刑房老书办,竟也能教出这么个不错的外甥------难不成,这就是人常说的大器晚成?
奉承了他一句,小荣便直入主题道:“差点忘了,我今日来找令史,其实是有些正事的。”
钱典吏闻言,心道果然来了,当即便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师爷但说无妨。”
“眼下马上便有征收夏税了,虽说此事皆由各区粮长一力操办,咱们县衙却也是要行监督之责的,是以我奉堂尊之命,前来过问一二。”
“------”
钱典吏眉头一皱,微眯着眼狐疑地打量了他半天,却发现他的眼神十分之真诚,并不像是心怀鬼胎------这可就让老钱纳了闷儿了。敢情你这搞了半天,过来竟是为了夏税征收的事儿,而不是想要拉拢于我,为你冲锋陷阵的?还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不过仔细一想,他又觉得不太对劲了,思索片刻才有些恍然。
好嘛!你明知张富那小人在关注着你的言行,就刻意跑我这儿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怕不是成心在恶心我吧?甭管我跟你谈的是什么,都必会因此而令姓张的心生芥蒂,认为我早已上了你的贼船------如此一来,他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要除之而后快!
你这师爷好生不厚道,跑这一趟,就为了要看我们户房窝里斗么?
不过人家来都来了,借用的又是大老爷的名义,自己不做一番汇报也说不通。于是乎,相对而坐的俩人貌似认真地在谈公事,实则都在魂游天外,就连自己都闹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全是无关紧要的废话!
俩人谈论完毕,小荣笑着起身道:“令史真不愧是老资历的户房书吏,一番经验之谈,令在下受益匪浅,他日若有机会当再来请教------”
请教?
钱典吏心说,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吧,蹉跎光阴不说,还害得我让张富给惦记上了,坑人都不带你这样的------
小荣告辞一声,便径直转身离去,掀开帘子时动作却是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回首道:“对了,近来我查看户房的账目------”说着他向外望上一眼,继而压低了声音道:“倒是让我发现了不少问题。”
“哦?”
闻听此言,钱典吏不由得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那为何卑职耳中所听到的,却是户房的账目没有任何问题?”
“噢------”小荣放下帘子,转身笑道:“本来依着我的想法,是要禀报给堂尊知晓的,只不过------经过了舅父一番苦口婆心的告诫,才令我打消了如此念头。嗨,你们这做胥吏的------也有难处嘛!”
他话语中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钱典吏突然发现,事情的走向与自己心中所想有很大的出入------这小荣师爷明明都已经发现了问题,却又不动声色地将账簿都给送还了回去,难道真是因为有心袒护他们这些本地的胥吏,才有意对外来的王知县瞒而不报?
此刻,钱典吏的脑子变得非常混乱,无论如何揣度,都仍然猜不透小荣的真正心思。于是,他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荣师爷是个读书人,焉能轻易发现账簿有问题?咳,不是卑职看不起师爷您,而是这写写算算的事情委实繁琐,就是我们这些多年的户房老吏都偶有出错的时候。师爷您是个读书人,莫不是在盘账时不慎出了些小差错,才误认为这其中有问题?这倒也算是人之常情,账目这东西,往往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的------”
小荣眉头轻蹙,有些不悦地道:“钱令史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属下不敢。”
“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不大熟悉盘账之事,因此用的也是笨法子,不想------”小荣斜睨了他一眼,不屑道:“不想竟是歪打正着,连老账房们都发现不了的问题,倒是让我这门外汉给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