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大太阳在院子里跪了一个多时辰,许一生晕了过去。老太太命两个丫鬟将她搀回去往房里床上一扔,连个大夫都没帮着请。
迷迷糊糊间,许一生想:人命有时候就是这样的,看似脆弱,却很顽强。她从早上醒来没吃东西开始罚跪,晕过去的时候都产生了一种自己要命丧此处的错觉,可事实上,囫囵睡了一会,她自己醒了。
醒来后,她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和布局。
历史上的通房丫鬟之所以称呼为通房,好像是因为房间连着主人房,这样一来,主人一旦需要伺候了,无论黑夜白昼,立马能去。可自己印象中这个大少爷并非重欲之人,没有古代纨绔子弟夜夜笙歌那些癖好,她这身子的原主作为唯一的通房丫鬟,拥有一个自己单独的小房间。不过,这个房间当真很小,四方四正的,家具没几样,一目了然。
她心里觉得悲苦,却没有眼泪。这么一天下去大抵也明白了,眼泪在这里是最无用的东西。
房间里没灯也没有烛光,她就那样平躺在床上,眼看着光线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好像坐牢一样。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秀儿站在傍晚朦胧的光线里,看了她一眼,抿唇说:“大少爷回来了,找你过去。”
许一生哦了一声,说:“就来。”
“快点,别让少爷等。”
“知道了。”
许一生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简单收拾,去主屋。
这短短几分钟,心里想象过千万种可能,同时,针对每一种可能,都有了应对方案。
她原以为程放可能和她一起穿了过来,那么依着他倨傲任性的脾气,自己得先静观其变,不能承认自己是那个许一生。一旦承认了,他肯定会护自己周全,这一点信任她还是有的。可偏偏这一点维护会让两个人的关系违背这世界的等级规则,那样,太危险。
深宅大院根本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大家长有千万种办法悄无声息地处死一个媚主的丫鬟,而程放,可能因此反抗这种秩序而导致失宠甚至更糟糕的境遇,她不想拖累亏欠他。
可秀儿这一来,让她更偏向另一种可能。
她可能自己一人穿了过来。
穿越这种事情已经够匪夷所思的了,两个人一起穿过来的可能性应该无限度趋近于零吧。
这样想着,她反倒踏实了。
膝盖疼得厉害,又添上头重脚轻,许一生到主屋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乎的,声音勉强地笑着问:“大少爷。”
大宅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报网,她上午跪了一会,到了晚间,早已经传遍府中。院子里几个丫鬟都知道,可程放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许一生憔悴的面容上,下意识脱口问:“脸色怎么这么差?”
许一生抬眸看着他,四目相对,淡笑说:“没事。”
程放微微拧了眉。
他从小众星捧月地长大,有着随心所欲的资本也一贯性情倨傲,可,这不代表他傻。从早上醒来开始,他一直在演戏,凭着原本就堪称精湛的演技扮演着沉稳内敛冷峻的这么一个大少爷角色,也几乎没出纰漏。
不过,闲的时候一直在想许一生。
她好像原本就有点排斥他靠近,醒来后会不会觉得无法接受?自己该怎么做?系统地回忆了解了本朝律法制度之后,他们这样的关系,让他心情前所未有的矛盾和烦闷。
偌大的空间静得落针可闻。
程放抬眸扫向边上的丫鬟小厮,突然出声:“都出去。”
众人:“?”
程放补充:“一生留下。”
房间里静了几秒,秀儿等人应了一声“是,”乖乖退下。
当少爷就是有这么点好处,不需要原因理由,也不用去考虑言行有多么地不合规矩,一旦发话,下人反正只能乖乖照办。耳听着房间门吱呀一声关上,程放勾唇一笑,朝许一生抬抬下巴:“坐。”
“少爷,这……”
“坐吧,这会也没人。”
许一生抿唇,站在原地不吭声。
她用沉默应对,恪守规矩,似乎在表达无声的反对。
程放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一时间反倒有点云里雾里了,难不成,他的判断有错?
他不说话,许一生也不再吭声。
两个人都没变,脸还是自己那张脸,年龄应该也对的上。可同时,两个人都有了变化。许一生这原主几乎没出过府门,常年在深宅大院里待着,天生丽质,肌肤更白,堪称欺霜赛雪。程放这原主性子内敛冷峻,相貌也因为这气质有了微妙的变化,显出远超于十八岁的成熟沉稳,此刻他穿一身深蓝色圆领对襟常服,脊背挺直端坐于桌边,自有一股不动声色的气度风华。
许一生连余光也收回了。
气氛一瞬间冷寂下来,程少爷开口道:“出去吧,让秀儿进来伺候。”
许一生没抬头:“奴婢告退。”
她一走,程放抬手在眉心里重重地揉了两下,顺口问进来的秀儿:“今天府里可有什么事发生?”
“府里?”
程放抬眸,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秀儿心里咯噔一声,绞尽脑汁地想着,一边想,一边尽可能地复述这一天的一切。当然,侧重说了许一生的事情,连细枝末节也没放过。
程放一开始听着,半途中脸色就变差,等秀儿终于细声细语地说完,他一张脸已经阴云密布十分可怕了。
秀儿浑身紧绷,不敢出声。
半晌,她听到大少爷冷声吩咐:“请大夫过来。”那声音低沉阴郁,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秀儿转身要走,又听说:“慢着,让厨房熬一碗养胃的小米粥。”
“……是。”
一出门,秀儿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
视线里那扇门被廊柱挡着看不见,可她就是隐隐地产生了一种错觉,大少爷将这人放在心上了。一回府就问,听说她受罚又要找大夫又让熬粥,完全拂了老夫人的面子。
房间里。
程放懒得去想老夫人的面子问题,一门心思还在纠结许一生的态度问题。结合昨晚今早,他基本可以确认,许一生就是他认识的那个许一生,可他刚才让她同桌而坐,那样的笑容,她竟然视若无睹?!
她在搞什么?
她没有对他这张脸表现出丝毫的兴趣,也没有对他与往常不同的亲近示好表现出丝毫疑惑,那只能说明两件事。一,她知道他是程放;二,她虽然知道,却不打算挑明相认。
这两点让程少爷心情十分抑郁,他霍地一声起身,拉开房间门就走了出去,又气又心疼。
迎面一阵凉风吹来。
等他快走到许一生眼下的房间门口时,那股子气愤突然就消失了,被满满的心疼所取代。
她不信任他。
她没想过从他这里得到庇护。
又或许,她脸皮薄,没想好如何面对他,因为无法面对,所以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
怎么这么傻气?
秀儿吩咐了小厮去请府里大夫,同时又让双双去吩咐厨房熬粥,折身而返的时候,便瞧见大少爷在许一生门外的廊下踱步。
那扇门近在咫尺,他两步就能跨进去,可偏偏没有。
脸上的神情还……一言难尽。
她愣神发呆间,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响,程放转身上了台阶,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她的目光顺延进昏暗的室内,又出来。
院子里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