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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二章 月下打瀑,一挂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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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顺势穿透瀑布深处,但是当整条胳膊都几乎越过瀑布水帘的时候,脑袋和肩膀都被瀑布轰然砸中,陈平安整个人身体被迫随之倾斜,瞬间被一冲而坠,摔入水潭深处,被絮乱水流牵扯得翻了不知几个跟头,最后在临近水榭的相对平稳水面冒出一颗脑袋,陈平安一拍深潭水面,跃向水榭,站在栏杆外边的台基上,只觉得脑袋晕沉,尤其是出拳胳膊和两侧肩头火辣辣生疼,关键是水潭深处竟然乱石嶙峋,陈平安脑袋给撞得不轻。

好在落魄山竹楼淬炼体魄,陈平安吃苦头吃得家常便饭,这点远远没有伤及体魄根本与神魂深处的外伤,哪怕不算是挠挠痒,陈平安还是觉得挺云淡风轻。

第二拳,陈平安用上了九分劲道,而且是以崔姓老人教他的铁骑凿阵式开路,试图连拳带人一起破开水幕,一拳击中瀑布后边的石壁。

只可惜拳头略微触及到了石壁表面,整个人就又被山岳压顶一般的倾泻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再次从水面露头,返回水榭外沿站定身形,陈平安这次没有转换那一口迅猛流转的气息,硬憋着这口如火龙巡狩四方的真气,一鼓作气,再次向瀑布递出十分气力气势的一拳。

这次,陈平安的拳头,成功砸在瀑布水帘尽头的冰凉石壁上,但是轻微无力,别说是打出一个坑洼,恐怕连丁点儿痕迹都没能留下。

月色下。

丹田气海激荡难平的陈平安,只得吐出一口浊气,以杨老头吐纳术缓缓呼吸,十八停剑气流转,熟能生巧,早已成为陈平安的本能,不用刻意驾驭,就能自行流淌,迅猛经过十数座连命名都与当今气府名称不同的窍穴。先前卡在六七停之间,如今又卡在十二、十三之间,就像被鸿沟阻拦,寸步难前。

陈平安屏气凝神,朝着瀑布第四次出拳。

如此反复,十数拳之后,陈平安只能背靠栏杆才能站稳,干脆就盘腿坐下,在平稳气海间隙,还摘下酒葫芦,开始慢悠悠喝酒。

陈平安仰头望向头顶的明月,书上说,月是故乡明,也说过月涌大江流,又说海上明月共潮生。

家乡的月缺月圆,当初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的少年,早已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跟刘羡阳看过,跟小鼻涕虫顾璨也看过,看久了,除了中秋那一天,其余陈平安就都没了什么感觉。两次出门远游,又看过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美景象,确实好看,如今为了送剑去往倒悬山,必须要赶往最南方的老龙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又会是何等的美好。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别好养剑葫,开始下一轮出拳,他给自己订下的规矩,是务必一鼓作气递出三拳铁骑凿阵式。竹楼里的光脚老人曾经笑言,沙场厮杀,金戈铁马,天底下头等精骑,从不会是一两次凿阵就趴下的软蛋。

一次次被巨大瀑布头当砸下,陈平安的身躯体魄,对于疼痛的感知,越来越清晰,这次收工,陈平安直接躺在台基上,大口喘气。

如果当初在落魄山,崔姓老者只是从头到尾,单独出拳,锤炼陈平安的体魄神魂,让他被动挨打,而没有之后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抽筋”,没有这些惨绝人寰的举动,也许陈平安今天练拳就只能到此为止,再无出拳的执着念头。

有一次,光脚老人俯瞰着倒在血泊中的陈平安,冷笑道:“这点苦头都吃不住,还想跻身九境十境?”

陈平安当时只想骂老头子几句,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比起落魄山遭受的苦头,现在就是享福了!

可不能江湖越走越远,反而越不习惯吃苦啊。

心中默念的陈平安缓缓起身,再度咬牙出拳。

一刻钟之后,月下瀑布,依旧砸得水潭轰隆轰隆作响,似乎在讥讽少年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树。

陈平安仰面浮在水面上,睁大眼睛,望向天空。

再一次上岸出拳,陈平安怒喝一声,“给我开!”

瀑布水幕确实被刚猛拳罡打出了一个大窟窿,可转瞬即逝,陈平安拳头重重砸在了石壁上,整个身体几乎全部穿过了瀑布,但是很快就又被毫无悬念地撞入水底,在深潭跟随水流四处飘荡后,爬上了水榭台基。

就这么断断续续,停停歇歇,到了后半夜,落汤鸡一般的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只是颤颤巍巍提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花雕陈酿,就觉得喉咙发烧,肝肠滚烫,只得收起养剑葫,不敢再喝哪怕一小口。

远处的剑水山庄灯笼高挂,宴席远远没有结束,有山庄弟子兼任剑侍的年轻女子,为宾客舞剑助兴,喝彩声不断。

陈平安歪着脑袋,凝视着那条仿佛人间无敌手的瀑布。

陈平安最后一次出拳,用上了神人擂鼓式,蜻蜓点水一路飘掠踩水而去,临近瀑布的时候,一次次拳头连同胳膊洞穿瀑布……

人力终有穷尽时,陈平安知道今夜练拳可以收手了,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继续打瀑下去,说不定哪一次就要被冲到深潭水底,彻底昏死过去,最后漂浮起一具尸体。

陈平安一身湿淋淋地走出水榭,路过那座山水亭,返回院子。

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二天清晨,陈平安潦草吃过了早餐,就六步走桩去往瀑布水榭。

直到正午时分,又原路返回,只是这一次,陈平安不得不让张山峰去告知剑水山庄,他需要一只大水桶,等到楚老管事派遣信得过的山庄丫鬟,搬来水桶,装满热水后,陈平安关上房门,浸泡其中。

魏檗从牛角山包袱斋购置的药材,只够使用三次,胭脂郡用掉一次,这次之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今天剑水山庄还是迎接陆续登门的各路江湖人士,明天才是选举武林盟主的黄道吉日。

如此更好,绿林好汉、江湖豪杰忙着走门串户,要么相互切磋武学,要么跟前辈请教难题,或者去大宗师面前混个熟脸,来来往往,成群结队,热闹非凡。

夜幕中,陈平安跟徐远霞张山峰一起吃过了晚饭,就又独自去往瀑布那边。

这一次,陈平安除了以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招打瀑,因为在距离水面两尺左右的一处潭水中,不在瀑布正中地带,有一块高耸的石墩,棋盘大小,不知为何千百年水流冲击之下,都没有被削掉,陈平安就突发奇想,站在那块石头上,以剑炉立桩站定不动,任由瀑布大水轰砸在头顶,被砸得陈平安不得不以站姿,变为坐姿,最后坐不稳,摔入水底。

数次之后,陈平安能够以剑炉立桩坚持小半炷香,再以昂首挺胸的坐姿坚持半炷香,最后低下脑袋,伸出瀑布之外,更多让背脊承担冲击力,大致上加在一起刚好熬足一炷香功夫。比起出拳打瀑,陈平安惊讶发现这种“不动如山”的水磨功夫,更有裨益,隐约之间,体内窍穴气府,如大风吹拂,座座府门有所松动,十八停剑气运转,愈发迅猛,快若奔雷。

发现了这个意外之喜,让陈平安狠狠灌了一口美酒,结果在肚子里灼烧得厉害,陈平安只好在水榭里乱蹦乱跳,呲牙咧嘴。

又去瀑布底下立桩数次,后半夜,月色依旧,剑水山庄歌舞欢声愈浓,少年意气风发地走回院子,屋内有了水桶,以及整天静候在院外、随叫随到的两位山庄佩剑婢女,陈平安用掉了最后一份包袱斋药材。

陈平安这一次破天荒的大懒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吃过一顿饱饭,神采奕奕地离开院子,与那两位山庄剑侍女子笑着点头致意,缓缓走桩,经过山水亭,来到那座与瀑布两两相望近数百年的水榭,听说剑水山庄建成不过六七十年,这座无名水榭却是早早存在了,只是久而久之,世人习惯了将水榭划入了剑水山庄。

在陈平安走桩远去的时候。

两位百无聊赖的少女剑侍,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

一位鹅蛋脸少女说那位外乡公子,真是个怪人。另外一人便笑着说不是怪人,怎能让咱们的老庄主青眼相看?

鹅蛋脸少女便打趣伙伴,这位公子虽然模样不如少庄主,可也清清秀秀的,你喜欢不喜欢?

另外那位少女剑侍便说见过了少庄主的绝世风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两位少女趁着四下无人,便嬉笑打闹,对于她们而言,在剑水山庄练习剑术,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后她们也许会在那位菩萨心肠的夫人安排下,外嫁给一位前程锦绣的江湖俊彦,但是剑水山庄永远会是她们的娘家,一辈子都不用忧愁江湖的风大浪急。

陈平安今天临近水榭的时候,发现宋老前辈早早坐在长椅上。

快步走上台阶,相对而坐,一直侧望向瀑布的宋雨烧收回视线,打量着陈平安,点头赞赏道:“有点苗头了,让人叹为观止。”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问道:“老夫庄子自酿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陈平安挠头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后买酒的时候,我要头疼。”

宋雨烧忍俊不禁,“怎么,你都会缺银子?”

陈平安想了想,实诚道:“如今不缺钱,但是喝酒这种事情,好像无益于练拳,我就会觉得花这个钱,是冤枉钱,只是喝着喝着就喝习惯了,如果身边酒壶里没了酒,一定会空落落的。”

宋雨烧调侃道:“你又不是个嫁了人的娘们,大老爷们有钱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经地义,还讲啥持家有道?”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花钱还是要省着点,如今喝酒成习惯了,没办法改,可如果再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我得悔死。”

宋雨烧伸手指点了点少年,“一辈子当不了享福的富贵汉。”

陈平安灿烂笑道:“顿顿有饭,餐餐有酒,已经很好了。”

宋雨烧被少年的情绪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谁给你做饭,谁给你买酒?”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有了媳妇,也还是我做饭,我买酒!”

宋雨烧呸了一声,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个撒子呦,娶了媳妇,难道只是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晓不得老娘们小娘们,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

陈平安破天荒有些畏手畏脚,摘下酒葫芦小喝了一口。

他喜欢的姑娘,说她一只手能打一百个陈平安呢。

他要敢有这种念头,还不得被活活打死?

再说了,如今连喜欢人家都没能说出口,天晓得自己以后的媳妇,姓什么。

当然,如果能姓宁是最最好了。

陈平安傻呵呵直乐。

宋雨烧看着神游万里的少年,无奈道:“原来真是个瓜怂撒子。”

宋雨烧懒得再给少年灌输江湖好汉要降得住媳妇的念头,收敛神色,肃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体魄身躯的杂质,需要一点一滴被淬炼祛除之外,要开始讲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无碍,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坚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剑客则要达到剑心澄澈,物我两忘,唯有一剑无愧天地,可斩鬼神!陈平安,你当真已经坚定本心?”

说到最后,宋雨烧神色凌厉,嗓音极大,几乎是怒目瞪向陈平安。

陈平安人与心,岿然不动,点头道:“我认定的一件事,从来不会改。”

宋雨烧站起身,浑身气势磅礴无匹,如同一阵如瀑布的剑气压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气,说得如此轻巧!我看你陈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陈平安紧随其后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辈,其实你说的心境,无碍,通透,这些词汇的真意,我其实都不是很理解,但是我只是觉得……”

陈平安说到这里,转过头,伸手指向那条仙人袖垂剑气似的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条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拳印,我甚至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压下我的脑袋半点!”

宋雨烧骤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时不出拳,更待何时?!”

几乎是纯粹的本能,陈平安侧过身,面对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后撤数步,站在台阶顶部那边,摆出一个崔姓老人从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为起手式,一气呵成。

哪怕梳水国剑圣宋雨就在水榭,烧陈平安眼中却早已没了宋雨烧,甚至连整座水榭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唯有拳头所向的对手,从天垂落人间的瀑布!

陈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桩都求慢,更慢。

但是这一次,陈平安走得求快,最快!

步伐极大,以至于六步走桩的最后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栏杆,一脚踏在台基上,水榭台阶这一头到栏杆外的台基边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个脚印,然后一冲而去,拳罡之浑厚,如一袖缠青龙。

一拳破开瀑布,陈平安整个人冲入水帘,拳头砸在石壁之上。

石壁顿时炸碎,无数碎石反弹,又炸碎无数瀑布水花。

这还不止,陈平安左右互换,一拳一拳,一次一次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气象。

飞石无数,瀑布乱流。

水榭上空到瀑布高处,因为水气大散的缘故,最后竟然出现了一道绚烂彩虹。

双手负后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烧,激荡罡风扑面而来,吹拂双鬓,双袖更是猎猎作响,老人仰头往向那条人力为之的彩虹,畅快大笑道:“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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