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暮色不停地从天边涌来时,连山镇北面的旷野中,已经矗立起一个不大也不小的营寨。
大营中点起了很多火把,夜风吹来,火把明灭不定,影影倬倬地照亮着周围的方寸之地。
在大营的中央位置,有着一个巨大的营帐,由新砍伐下来的树木作为支架,通体用黑色的不知名布料围成,搭建出一个金字形状。
此时守卫的黑甲军士,不知为何并没有站立在大帐门口,而是两人一组,分布在离大帐约有十余米远的四个角上,似乎是在防止有人不小心误闯大帐。
大帐中灯火通明,隐隐映照出两个身影,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郭齐坐在一张古朴而厚重的书案后面,看着眼前的少年军士,眼中闪过一丝怀念和落寞,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从何说起。
韩勇不敢有任何的不耐之色,只是心中却掺杂着紧张和好奇,不明白大名鼎鼎的禁卫军副将统领,在军中号称谁的面子都不给的郭齐“郭没脸”,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并且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忐忑模样。
郭齐犹豫了半响,这才咬了咬牙,小心地问道:“韩勇,你娘可还好?”
“我娘?”韩勇明显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管是谁,在这种情况下,恐怕都会反映不过来,一个是朝廷的高官,一个是乡间的村妇,怎么说都应该联系不起来才对。
郭齐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他也知道这样问不好,可是一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女子,他心中便有些慌乱和遗憾。不知不觉间又变成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少年,满怀忐忑地打探着少女的近况。
“家慈尚安,有劳统领问候。”韩勇心中虽然惊讶之极,但是,数年来在军队中养成的习惯,让他并没有拒绝回答郭齐的问题。
郭齐暗自叹了口气,却又有些不肯死心,面露期盼之色问道:“涟儿……唉,你娘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或者,有没有和你说起过,她小时候的玩伴郭石头?”
韩勇嘴角动了一下,心中有种怪异而好笑的感觉。
他基本上可以确定,郭齐口中的郭石头,就是郭齐自己。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威风八面的郭统领,小时候居然会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小名。
随即又想到郭齐口中的涟儿,想必就是自己的母亲苏函芝了。
“家母从来不和属下谈及往事,只是偶尔不小心说漏了嘴,才让属下得知一鳞半爪,知道家母小的时候,曾在京师生活过一段时间。”
心中想归想,但是郭齐问的话,韩勇还是极为恭敬地回答道:“至于郭石头,家母却是从来不曾提到过,倒是过有位郭爷爷,家母不止一次地说起过,每次都是极为想念的模样。”
“唉,她肯定还是在怪我……”郭齐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落寞之色更甚,看着书案上的蜡烛,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怀恋这自己的少年时光,或者是更为遥远的童年时代。
烛光摇曳不定,郭齐的脸色也随之变化着。
韩勇看着郭齐少见地露出伤感之色,不由有些担忧地问道:“郭统领,您和家母相识?”
“是啊,我和涟儿……”郭齐下意识地回答道。
随即似乎惊醒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低声说道:“我和你母亲从小就认识,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也算得上,也算得上是……”
说道这里,郭齐却停了下来,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一句诗中,曾经包含了多少的天真无邪,多少的美丽温情,以及多少的两小无猜。
可是现在,草地上一起蹲着数蚂蚁的小姑娘,杨柳岸边握着书卷,等待着情郎的青涩少女,却已经儿女双全。而曾经胖得蹲不下去的小男孩,还有只会望着少女傻笑的少年,也成了军队中最为冷酷、最为不讲情面的统领将军。
当年自己遍寻吴江,也没有找到记忆中的少女,最终不得已娶妻生子,本想着就这般过完一世了事,却不成想在偶然的情况下,得到了少女已经在楚南嫁人的消息。
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自己一脚踹翻书案,恨不得立即快马来到连山镇,拔剑杀了那个叫韩大贵的客栈掌柜,最终却在妻子的泪光中停了下来,默然扶起倾覆在地的书案,捡起满地凌乱的书籍和字画……
是啊,就算是杀了韩大贵又能如何?还能够抢回涟儿不成?自己身后的妻子,还有襁褓中的孩子,难道不是无辜的?难道自己还能够休了这位贤惠的女子,让孩子从小失去母亲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