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人干咳了一声道:“我的祖籍就在燕地,那时候正好守孝在家——鞑靼蛮子们的嗜杀劲头,真是让人看了腿都发软,幸亏有破虏军守关,否则真是满城军民无一幸免。”
他感叹了两句这才惊觉离题,见连城没有不耐之意,这才尴尬地笑了笑,继续道:“当时破虏军中有一位神秘人物,号称‘湘夫人’,经常在暗夜里去敌营暗杀对方将领,连续有十数位鞑靼将领死在她的手中。”
“据说这位湘夫人武功不算绝顶,但专修那种一击必杀的险招,轻身功夫又无人能及,鞑靼人虽然出了天价悬赏,却无人能取下她的首级。”
周大人眯起眼,好似想起了什么血腥的场面,微微打了个寒战。“那时候我家中连接有长辈亲友病故,半夜去奔丧时,意外在郊外里看到,这位‘湘夫人’在追杀城中的一名高官,后来我才得知,此人居然私通鞑靼,想要开城投降。”
“那一夜月暗无星,官道上那高官家中私兵众多,几百枝箭齐射而去,只见那个高髻古服的人直立道旁,一手持了竹扇格挡乱箭,另一手不知使了什么武器,瞬间来去快如闪电……我们不敢多看,再睁眼时,那高官的首级已经被她提在手中。”
“无数的长箭被撞飞散落在地,她用青色竹绳提着首级慢慢走出来,长笑着念了两句楚辞,‘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就扬长而去了。”
周大人舔了舔嘴唇,补充道:“那个人头后来被挂在本城的城墙上,从此那些门阀世家再无人敢跟鞑靼私通款曲。我们本地人也都对她又敬又怕。”
“此人是男是女?”
连城敏锐地发现了他话语中的问题。
周大人迟疑一下,不确定地说,“这……谁也不清楚,那人出现时总是涂了很浓的戏妆,古服深衣,好像戏台上的神仙娘娘,倒是真看不出男女。”
连城想起那夜的惊鸿一瞥,也深以为然——那么浓艳的妆容,若是男人以神话中的“湘夫人”姿态出现,也没人看得出来,毕竟京城的男旦上起妆来一个比一个娇艳。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疼,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居然跟二十多年前的军中传奇有关!
他突然觉得,也许该去问问军伍出身的钱大人。
钱大人的表现更是极端,听到问起杀手还晃着二郎腿哼着小调,再听连城问起:对二十年前的破虏军有什么了解,整个人都像见了鬼一样。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猛烈摇着手,整个人好似中了邪一样口沫横飞,“我很早就跟随太祖皇帝,一直忠心耿耿指哪打哪,太后娘娘的旨意我也一点不敢违抗,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表现比方才那个更夸张。
连城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益——这里面肯定也有蹊跷,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这次博乐侯之死,你有什么线索?”
“小国舅他年纪虽然小,跟大家玩乐说笑倒是不摆架子,上次迎春院那个玉玲珑还是他帮我梳拢的。”
钱大人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说起博乐侯林南和自己的青楼艳史就要眉飞色舞,突然想起故人已死,这才讪讪地闭嘴了。
“你觉得他有可能会惹上什么仇家?”
连城的问题一出,钱大人皱了皱眉,居然答得爽快:“小国舅这个人吧,虽然是太后外戚,但为人还算低调,只是喜欢那些年轻人的玩意,跑马啊赌狗啊,包几个美娇娘什么的,要说惹下什么仇家根本不太可能——就算有,也是一些微贱小民,哪里能成什么气候!”
他好似喝多了有两分醉意,居然替林南抱起不平来:“朝政大事什么的他从不涉足,杀手要是跟这些有关,为什么不去京城找太后或是她亲兄长襄王,这些人才是林家的顶梁柱呢!”
这话虽然有些大胆,但确实是实情,连城也微微点头,钱大人大为兴奋,顿起知己之感,神秘地靠近说道:“其实啊,要说得罪了什么人,还真是有可能有……”
“你知道吗,其实小国舅在江南闲逛得无聊,不知受什么人怂恿,想要在本地建一个‘织造卫’的衙门,替朝廷、也替他堂姐暗中监督江南的江湖民情,按察使周大人嘴上不说,心里可气坏了啊——这法政刑名的大权,可都掌握按察使手里,这不是活生生的挖他一块肉嘛?我看啊,老周执掌江南多年,肯定认识很多豪杰异士,这人啊,弄不好是他杀的!”
“你放屁!”
突然门外传来暴烈一声喝骂,却是周大人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原来他在外面偷听了很久,“本官素来秉公执法,刚直不阿,小国舅要建‘织造卫’,帮我分担辛苦,我举双手赞成,怎么可能会唆使江湖人士去暗杀他?”
他越说越是气愤,揪了钱大人的衣襟道:“要说可疑,你才是最有嫌疑的——你成天跟小国舅混迹于青楼,把银钱像水一样花着,不知道欠了他多少笔银两,我看啊,弄不好是他逼你还钱,你派手下会武功的兵痞出来装神弄鬼地杀了人,烧了桥,想把这事推到那个连环杀手身上!”
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真觉得姓钱的大有可疑了,对着连城道:“钱大人他以前戍守过燕晋边疆,对付过鞑靼人,他肯定是听过这个湘夫人的传说,干脆着人扮着这模样来嫁祸。”
“你才真是放屁,老子对太后娘娘和襄王都是忠心耿耿的……”
钱大人真急了,两人撕扯过程中,他的衣服里掉出一封信,连城打开一看,竟然是林南写给他的,要求他限期偿还两万两银子。
周大人凑过来一看,更加起劲,正要着人逮捕钱某,钱大人见势不好,举高双手道:“我对天起誓,是他勾引我去妓院又借我钱的,我借了他两万两,他突然要我还,我哪还得出啊!他就要求我借一千训练好的精兵给他,作为他新建‘织造卫’的班底,否则就还钱没商量,这简直是逼人太甚了!”
“于是你就杀了他?”
周大冷笑着逼问道。
“我虽然恨他设下圈套,但真的没杀他!你们相信我!”
钱大人紧张地喊冤,突然他眼前一亮道:“实际上,昨天傍晚,我见着顾逊顾大人走进小国舅的院子,按时间来算,他才是最后一个见着林南的人。”
周大人冷哼一声,不信道:“他都快要成为小国舅的岳父了,两人打得火热,怎么会要杀他?”
钱大人嘿嘿一笑,神色有些诡异和猥琐:“这可不是正经的岳父,顾大人是把女儿嫁给林南做妾,他一心巴上林南,是想调回京城再升个一两级,甚至入阁为相。可京官一向比地方官金贵得多,他还想升上去,这谈何容易?林南只是口头答应了他,其实,他喝醉了私下跟我说,他也没把握能说服太后,先把他女儿弄过来玩腻了再说。弄不好啊,顾逊这是发现事情没成还倒赔了女儿,恼羞成怒就杀人了——对了,三个月前他回京城省亲了一阵,京城不是那阶段开始出现连环杀手吗,这就对上了!”
连城听着这两人的话,只觉得这线索虽多,却成了一团乱麻——听起来,似乎每个人跟博乐侯林南都有仇怨,也有杀人的动机,林南这个人虽然是纨绔一个,却也在不经意间得罪了好些人。
他沉吟片刻,准备去找顾逊问个清楚,不管怎么说,他是黄昏前最后一个见到林南的人,就算不是凶手也该知道些线索。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
“不、不好了……我家大人他、他……”
连城一愣,这个仆人有些脸熟,是顾家的下人。
一群人连忙跑向顾家的院落。
天色越发暗了,海面上的狂风在天地之间肆虐着,豪雨混合着狂风落下,发出轰隆的水声,冲刷着岛上的土地。
所有人刚出门就被这狂风暴雨打了个踉跄,随即不顾一切地冲向对面的屋檐,手里的雨伞和蓑衣都完全没有用处。
数个院落之中,就数顾逊那间最大最敞亮,不用绕远路,与博乐侯林南的院子直接相邻——显然,这些人中,就这一家与他关系最为亲近。
连城跑进正院书房的时候,发现门口围满了人,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赶紧都给我滚出去,让连神捕来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