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毕业以后特别喜欢看电影。他在教工宿舍里的时候会看,在办公室午休的时候也会看,在校园一角小憩的时候会看,在地铁上的时候也会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他看过的电影名字像绳索一样越排越长,女学生们都知道接近他的最好的一种方法就是谈论电影。她们每逢李哲在办公室的时候就来拜访他,并且用娇柔的态度探讨着结构主义和法国新浪潮。李哲不会一一接话,更多时候他会麻利地将电脑屏幕扳过来,将亮度与音响调到最佳位置,随后放一段他认为最值得推荐的影片。女学生们夸张地瞪圆了眼睛,不时发出惊叹的啧啧声。然而李哲已坐到一旁拿起了笔,留给她们的,是窗前独自沉思的剪影。李哲过了三十岁就很少招待女学生了,他开始平静地迎接父母安排的每一次相亲,频繁地参加同事们的一场场婚宴,不知道他有没有羡慕过当年被赵露挽住手臂的新郎。
李哲快步走向S大附属医院,他曾无数次来到这里,但都是为了科研,从来不是为了自己。他在寒风中暗自祈祷事情快些结束,以便能专心地回去工作。他这样做的时候却又觉得有几分可笑:医学生向上帝祈祷,古往今来恐怕真是不多见的。
王亚蜷缩着躺在病床上,因为阵痛而大汗淋漓,见到李哲,幽幽地望了他一眼,目光眷恋而委屈。李哲洗了洗手,询问进展如何了,有什么样的感觉。潘虎吆喝着奔进奔出,一会儿指挥小医生,一会儿撞到了助产士,发出“哎哟”、“哇呀”的叫唤。李哲忍不住对潘虎说:“呆一边歇着吧,瞧你还有没有主治医生的模样。”
潘虎说:“什么主治医生?咱俩不是老室友吗。”
李哲说:“老室友何至于这么激动?”
潘虎咧了咧嘴角:“激动。当然激动。”
李哲又说:“吃的东西不多了,我再去买一些。”
潘虎立刻跳起来:“有,我柜里还有一堆。”说完,在扳柜门时将水壶踢翻了,又是一声响,王亚呻吟了一下。
李哲只得摇头了:“你再这么慌慌张张,就换人来吧。”
潘虎一口拒绝:“不行。不能换。我要亲眼看着你的孩子出生。”
“为什么?”李哲下意识问了一句,却又马上住了口。潘虎反而沉静下来,他盯着李哲,用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新生命要来了,新时代也该来喽。”说完,他笑一笑,吩咐助产士几句,便退到对面的休息室去了。他的背影又细又高,白大褂晃荡在膝盖边,像极了当年寝室玄关里的衣架子。
李哲坐在王亚床头,王亚闭着眼,低低地呻唤。她身上的病号服又湿又皱,被子和床单也揉成一团。枕头底下露出一角,依稀是一件红白格子衬衫,多半是她入院时带来的。李哲眨了眨眼,一恍惚间记忆似又回到从前,红白格子衬衫,那是赵露曾经的最爱。
李哲起初对赵露的打扮很不以为然。赵露从H大跑过来,一开口,就说要参观S大医学院。李哲领着她在校园里走,见她雀跃得很,就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赵露笑嘻嘻地说,她以前的人生目标是当医生,可惜高中班主任太凶,于是改投了文科班。李哲半信半疑,就笑着说:“好吧。你可算第二个弃医从文的了。”
赵露也不争辩,只眨着眼点着头说:“嗯,可以这么说。”
的确,李哲现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枕头下的红白格子一角,想起当年的赵露,心中涌上一阵酸涩。
将近中午了。王亚又折腾了三个小时,反倒没有先前的强烈感觉了,这使李哲有些烦躁。照这个样子,黄昏前只怕生不出来,而今年的紫枫奖名单还没来得及上交。他从窗户看见很多医学生在走廊里穿梭,他们是自由的。他曾经也是自由的。
赵露站在那栋灰扑扑的小楼前好奇张望。那是S大医学院里最老旧也最偏僻的一栋楼,她已参观过好几回校园,但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光倒流十五年的李哲正站在她的身旁。他迈开脚步走上台阶,转身向赵露招手,要她和自己一同进去。李哲的笑容有点古怪,古怪的笑容里好像隐藏着一丝秘密。夏风带起几片轻飘飘的浅绿枫叶,在离他俩不远处打着旋儿落地,黄昏时分已是人去楼空了。李哲这时看见赵露跟了过来,她昂起脑袋朝上边望了望,就毫不迟疑地踏进大门。她的红影融进黑漆漆的背景里,两条长腿显得更白亮了。
李哲引着她朝深处走,周围的刺鼻气味越来越浓。赵露有点迷惑,吸溜了几下鼻子,偷瞧了李哲一眼,然后举起手在面前轻轻地扇风。李哲不吭声,在黑暗的楼道中走得更快。赵露突然停下脚步,拉拉李哲的衣袖,指了指尽头处一道锁着的大铁门。李哲不动声色地随她一同望去,大铁门紧紧闭着,刺鼻的气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