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浓郁的斜晖逐渐从地平线上漫向大地,布满了整片沙漠。在满地的黄沙与机械残骸中,少年弓着腰、骑着机车,往前方飞驰而去;橙红的阳光把他的身姿勾上了一圈金边,在金黄色的沙漠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剪影。
太阳渐渐往地平线以下沉了下去,少年的影子也在沙面上越拖越长。少年大抵也发现了此刻时候渐晚,低下了头、将身子贴紧了车体,狠狠地扭动了油门。在落日的余晖里,他的身后扬起一道弥漫的黄沙。
回收站坐落于328区边陲。成堆的家电废品、废弃零件在这里堆积,拼凑起一座座怪异的小山,看起来倒是和连名字都没有的328区相得益彰。
这里距离居民城镇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毕竟,328区本就是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要到这里来已是颇为费劲。但封艾还是每隔一个星期都会骑着摩托车来到这里,乐此不疲。
被弃置在这里的都是些早已失去了本来作用的东西,人们就算路过,也不会朝里面多看上一眼。但对封艾来说并非如此,这里各式各样的家电废品,在他眼里,就是一座座令人两眼发直的金山宝矿。
封艾当然不是神经病——在他自己看来,他大概算是个宝物猎人。他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习自某位修理铺的无良老板。将尚且能使用的零件带回城镇里,重新赋予它们新的生命,是一项可以补贴家用的行为艺术。
而他将这片地方当做天堂的理由,不仅仅如此。
摩托车嘶鸣着碾过散落在回收站里的垃圾,颠簸得就像是下一刻就要散架,分不清楚地上飞起的哪些是回收站的零件,哪些是从摩托车上掉下来的。封艾一路颠簸着,轻车熟路地在回收站里七折八拐,来到了深处。
这里,横陈着一艘废弃的飞船。
飞船很大。从一端望去,看不见尽头,黑压压的钢铁外壁无处不透露出一股沉默的威压,巨大的钢板外壳早已逐渐翻卷脱落;宛若令人望而生畏的远古巨龙,尽管身躯早已死去,但那具就连时光都无法吞噬殆尽的巨大骸骨却仍然保持着桀骜。
封艾却对眼前的景象早已司空见惯,看不出什么讶异的神情。一个利落的翻身下了车,拍了拍摩托车的车把。
“诺兰,在这等我。”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和一位多年的老友对话,但诺兰只是一辆用边角料拼凑起来的摩托车。摩托车是不会说话的,所以诺兰沉默。
封艾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清秀的面庞带着和煦的笑意,与黑峻峻的飞船对望了一阵,伸手入兜,掏出了一双皮手套。
飞船本名为穿梭号,元纪年之前,后战舰时代遗留的最后一批虎级战舰。寻常人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但封艾却很清楚——拜那个修理铺的无良老板所赐,他的脑子里总是塞满了许多乱七八糟,异想天开的机械知识。
皮手套与被晒得滚烫的钢板接触的瞬间便呲啦一声冒出焦烟来,若真用手直接去触碰的话,非得烫得起泡不可。封艾见怪不怪地捏住一块快要脱落的钢板,一脚踏在飞船外壁上,借着反作用力吃力地扳开了钢板,钻到了飞船里面去。
飞船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封艾在这几年间陆陆续续扫荡一空,化作了肚子里的干粮粉。而还能再用的零件则被他放进了许多异想天开,没点屁用的奇怪发明里。
但封艾依旧很喜欢这里。这里很阴暗,但也很阴凉,至少在这热情如火的夏天里可以让他不至于被烤出肉香味。
想到自己即将拥有一段独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安静时光,封艾那张清秀的脸蛋上渐渐绽放出纯洁的笑容,手里的手电筒也开始轻快地四处晃悠。
封艾的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当他距离那间主控室越来越近时,慢慢意识到的一件事实让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心却沉到了谷底。
有人。
空旷而阴暗的主控室里,七八道手电筒的光柱来回交错,偶尔照亮的是几道穿着军装的士兵身影。
“有线索吗?”当头那名军衔最高,不苟言笑的下士语气严肃。
“队长,什么都没发现。”一人回应道。
“如果真的有人藏在这里的话,一眼就能看到了吧?”另一名士兵道。
“而且,上头不是说了咱们的目标无法活动吗,就算这里有人类脚印,也代表不了什么吧?可能只是有流民经过罢了。”
“这个可能性很高,毕竟这里早已经被洗劫一空了。”那名被称为队长的下士沉吟道:“既然如此,那就加快搜索进度,如果在这艘飞船里找不到线索,我们就必须扩大搜索范围了……”
话音未落,队长眉头骤然蹙起,警觉地将电筒探向了主控室的大门。他微微眯缝着眼睛,侧了侧头:“安德鲁,去看看外面。”
“嘁,”角落里的列兵安德鲁显得很是不悦,忿忿道:“屁大点事儿都要我来做。”
嘴上虽这么说,他还是把手里的手枪上膛,不情不愿地拿着电筒朝着门口走去。
大门外的漆黑廊道里空无一人。
“不过是老鼠罢了。”安德鲁没精打采地转过身来,看向队长的眼神有些怪异。“队长,犯得着这么神经紧张吗?”
队长没有理会安德鲁的冷嘲热讽,甚至不知为何,有意忽略了这名为安德鲁的列兵以下犯上的言行,淡淡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士兵们继续在主控室里翻箱倒柜地进行搜查。而封艾,虽然早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溜开了很长一段路,却没有就此离去。他对这帮不请自来的艾斯兰军人感到好奇,所以做出了非常大胆的举动:凭借着自己对穿梭号了如指掌,他竟是钻进了一处通风管道,一路爬回了主控室,在主控室的顶端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士兵们几乎将整个主控室周围都搜了个遍,除了储藏柜里有零星的蜘蛛网外,什么都没有发现。早就不耐烦的安德鲁再次出声道:
“队长,你真的觉得这种鬼地方会有目标人物出现吗?”
队长回应道:“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们彻查整个328区,既然我们被分配到了这里,就不能错过一丁点线索。”
“哼,又是‘上面’。”安德鲁冷笑着,阴阳怪气道:“难道队长你真的觉得这寸草不生的破地方能藏下一个十六七岁的金发女人?要我说,这不过是又一个毫无意义的白痴行动罢了。”
“有没有意义我不知道,”队长淡淡道:“但你应该也很清楚,现在的328区已经是暗流汹涌,最近已经出现了暴徒党的痕迹。既然暴徒党也出现了,那就说明,上头交代我们的事情绝非小事。”
“不过是一群跳蚤罢了。”安德鲁冷冷道,摆弄了下手中的枪:“那些所谓‘异人’,连一发净化弹都受不了,还能有什么威胁?”
“安德鲁,难道你忘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吗?”另一名士兵插话道:“你口中的异人,空手撕毁了两台圣诫者机甲。”
“嘁……”安德鲁一时间想不到反驳的话语,只得悻悻然道:“假设暴徒党真的和我们在找同一样东西,难道我们不应该更加争分夺秒吗?这艘破飞船不管怎么看,都不过是一群低等贱民的聚居地而已……”
队长眉头骤然紧皱,正色道:“安德鲁,注意你的言辞。”
当安德鲁说完那句话的时候,上方躲在通风管道里的、封艾忐忑的神情,便发生了变化。
封艾是个很普通的人——当然,这所谓的“普通”并不针对他的家庭结构。
在那间小小的修理铺里,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家庭成员中。有一个近年来出落得越来越惊艳,以至于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和封艾不是亲生的妹妹。且先撇开妹妹的长相不谈,这段时间以来,封艾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似乎无时无刻都想要杀掉他,这令他感到非常地毛骨悚然,寝食难安……
而家里的另外一个成员,按照年纪来说,本该充当父辈角色的修理铺封老板,那个家伙实际上在家庭里担任的角色更像是……蟑螂。
没错,就是蟑螂。让人嫌恶无比,却赶也赶不走,弄也弄不死,除了只会把家里弄得一团恶臭以外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蟑螂。
他这辈子干过的最伟大的事情或许就是在封艾小的时候将其收留,教给他一身本事。这当然不是对于封老板品德方面的赞赏,而是指他的深谋远虑以及厚颜无耻使得封艾在8岁起就开始被作为童工对待,让封老板得以提前进入了混吃等死的退休生活。
话又说回来。在如今的时代,普通人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全世界近九成的普通人都是“外民”。
除了大洋彼岸那座光陆怪离的海上宏伟都会的原住民以外,所有人都是低一等的外民。
那座面积堪比一整块大陆的城市叫做艾斯兰。
百年前那场世界大战唯一的赢家,超越奇迹的国度。
作为这个国家的原住民,艾斯兰军人的确有资格骄傲。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骄傲在元纪年开启的第48年后,已经演变成了一种畸形的自满。有许多艾斯兰人渐渐地开始把所有境外人士都视作低等种族。
在自己的土地出生成长,过着平凡的日子,却被别人称之为“外民”。各地的平民对此的怨念也可想而知。所以,哪怕艾斯兰人再怎么骄傲,称呼其他人为外民也是莫大的忌讳,在艾斯兰军队中更是如此。
所以,当安德鲁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善于隐忍的队长终于忍不住出声喝止。
所以,当封艾听见那句话的时候,眼底对艾斯兰军人的敬畏与好奇渐渐消失。更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若有若无,意义不明的冷笑。
“队长!有发现!”就在这时,一名士兵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从主控室中间的战略操作台下面钻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堆泛着冰冷金属光泽,卷轴模样的物什。
队长接过了那一堆卷轴,仔细地观摩了一阵,讶异道:“这好像是……上个世纪的视讯芯片。”
话刚说完,主控室里忽然又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群士兵顿时乱了阵脚,手里的电筒四处乱晃:“什么情况?!”
“都给我安静!”队长喝道。他盯着手里的视讯芯片,眼底透出凝重的神色,沉声道:“总而言之,先看看芯片里是什么内容再说。”
一群士兵慢慢围拢过来,队长的手指慢吞吞地移向了卷轴顶部的一颗按钮,随着这个动作,其余的士兵不由渐渐屏住了呼吸。
在这艘属于上个世纪的破旧飞船里,主控室难以察觉的角落,竟然隐藏着如此之多的视讯芯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里面储存的又是什么?当年穿梭号舰长留下的军队日记?亦或是前人遗留下来的某些信息,甚至是有关于百年前那场战争的真相……
按钮被按下,棍状的视讯芯片自动弹开,铺展成一块半透明的平板,一阵电流闪烁过后,中心的屏幕化作一片黑暗,而后,淡淡映出了“FBI WARNING”的字样……
看着屏幕里那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身体,众艾斯兰士兵脸上的神色由凝重渐渐转为僵硬,而后,慢慢化作了深深的迷茫……所有人,包括那名队长在内,显然都没有料到这些视讯芯片里面隐藏的信息冲击力之强远超他们的想象,所有人的大脑都陷入了当机状态,忘记了思考,甚至没有留意到上方通风管道传来的声音。
管道里的封艾紧紧地捂着口鼻,神情极其扭曲,似是在强忍着狂笑的冲动,发出了和老鼠叫声差不多的响声,不过那点细微的声响,早就已经被底下视讯芯片里传出的呻吟声盖过了……
封艾的体格不算壮硕,屁股虽然很翘但是也没什么肉。他那没什么肉但是很翘的屁股正坐在通风管道的栅栏上,栅栏是圆形的,拦着他,让他不至于掉下通风口。栅栏和管道是用螺丝固定的,螺丝和这艘百年岁数的穿梭号一样,年久失修。
而封艾笑得正欢,下意识挪了挪屁股,所以栅栏也跟着挪了挪,所以螺丝也跟着挪了挪,所以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螺丝彻底寿终正寝,所以栅栏也松动了,再也支持不住封艾那很正点的屁股。
那一瞬间,封艾觉得自己仿佛正从阿尔莱斯港的浮台山的云间瀑布坠落,清风拂面,感觉很是真实。
砰。
一声巨响在主控室中心的位置响起。
所有艾斯兰军人都被猛然吓了一跳,队长手一哆嗦,那视讯芯片便脱手而出,掉落在地。其余的士兵们如临大敌地掏出了腰间的手枪,七八把枪还有手电齐刷刷地对向了主控室正中的那座战略操作台上。
一名头上挂着护目镜的少年,仿佛是天外来客一般,带着一块圆形的通风管栅栏从天而降,正吃痛地揉着屁股。
场面变得很是安静。
安静得就连心跳声都能听见的主控室地面上,那块视讯芯片屏幕不断闪烁,断断续续地传出无比尴尬的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