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时的王充,年近七十岁左右,所著述的《养性书》十六篇(均亡轶),完全是他个人亲身经历的经验总结,而不是凭空捏造,或抄袭别人的文学成果。由此可见,写作养生的书籍,需要有亲身经历,才能生动而吸引人。
人生于世,为了满足耳目口鼻的享受,而不得不忙忙碌碌,四处奔波。而这种受感官欲望的驱使,最终达到目的的结果,不过仅是满足躯体存在下去的基本物质需要。然而,人们通过书写文字,致力于把心虑、思维和想象,通过言辞文句表达、倾诉和展示的方法方式,则属于人类在个性志气、情感意志方面,更高层次、更高境界的精神索求。
人的一生一世,只有壮志情怀得到了率性释放,唯有心愿意向得以和谐达功,才属于道德理想上的融会贯、名副其实,才会是性格修炼上的滋润顺畅、和谐圆满吧。如果人生,深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身心劳顿,并且不能自拔,必定会带来精神疲惫和病魔缠身,从而导致精气过早的衰竭及其凋亡。这就是自认天道及其数理变化的必然结果。
传说“三皇”年代,凡卓越人物的举止言行,都十分率真质朴,完全没有玄虚华采的道德说辞。唐尧虞舜时期,篆刻文字开始兴盛,像言辞敷陈的篇籍,主要见于宫廷中帝王与大臣之间的书录。历经夏、商、周三代,一直到东周“春秋”阶段,而这期间流行传承的书籍,于文化形式上,虽然明显属于繁文缛节的模样,但在文学内容上,基本仍属于直抒胸臆、就事论事的典范;起码这中间,还没有出现像刻意展示个人艺术才华的娇柔故作。步入东周的“战国”阶段,列国纷争,战火连绵,阴谋诡计蜂拥,奸佞狡诈纵横;与之相伴的文学艺术表现,就是四处涌现出来一些极力标榜自我的奇端异说;而像这样一类艺术作品的创作者,他们举目四望,唯恐不能尽快找到那些可以展示自我能力和个人才华的机会或舞台,他们趋之若鹜的脚步和身影,不只是争先恐后,驰骋文坛的姓名和形象,更是此起彼伏。
自汉代至于今,文章体例的形式和内容,已然繁花似锦,堪比经典的优秀篇章,仍在层出不穷。单言可以划入“经史子集”中的名人名作,浅阅已经目不暇接,深究唯有望洋兴叹。现代人,如果想去临摹或仿作,即便绞尽脑汁,已经难以超越,甚至望尘莫及了。正如《淮南子·齐俗训》指出的像“衰世之俗”“浇天下之淳”一样,时下文章的“浇淳散朴”,在内容实虚比较上,已然与古代相隔千年;现今作家的“殚精竭虑”,于身心劳逸程度上,确实与古人差距万里。毋庸讳言,古代书写文章者,为何坦然自得,并能够从容不迫呢?反观现今的舞文弄墨者,何以诚惶诚恐,却依然无所适从呢?究其根本因由,亦不过如上所示:世俗淳朴已被腐化,返璞归真近乎妄想。
人类发展的历史,自古至于今,当青春年少之际,涉世虽然肤浅,但意气风发而斗志昂扬;当齿长年老之时,阅历即便资深,却精神衰退且志疲力竭。所以,一个人一生一世,只要气血旺盛,即便穷思极虑,仍能不知疲倦而干劲十足。但是,任何人一旦百思不解,或者穷奢极欲,不但精血衰竭,并且伤神气绝。这不仅是一般生活常识,也是不同年龄段的人们,他们身心状况与创作能力的客观必然。人与人之间,尽管每个人都可以极力使用脑力和心智,努力去思学无边无际的知识学问,但是各自的身体状况和才智悟性,确实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差别。所以,在文学创作之中,如果一味追求辞藻靓丽和情理犀利,必定如同短腿的野鸭子,一心期盼能够拥有仙鹤的长腿一样,殊不知身心疲惫,则需要达到何等程度,才有可能梦想成真呢?他们,即便处在年富力强和血气方刚的阶段,如果没有对自身条件和努力方向的正确判断,而是一味急功近利的追求名誉声望;如果总是日积月累的损耗精力气血,那么终将如同《庄子·秋水》里讲解的“尾闾泄之”一样,纵然有汪洋大海般的精力,也经受不住周边的泄露散失;如果总是成年累月的冥思苦想,纵然伴随功名成就上的小恩小惠,亦如《孟子·告子上》中隐喻的“牛山之木”一般,虽然也曾经郁郁葱葱、巍峨壮丽,却因为任意砍伐和牛羊啃食,早早变得草木稀疏、突兀嶙峋了。因此,但凡疲于奔命的殚精竭虑,必然导致积劳成疾,其中道理不是显而易见吗?例如王充,据说在门窗墙柱上放满了笔墨,不假时日的著述立说;又如曹褒(字叔通东汉鲁国薛城人),传说走路睡觉尚且怀抱纸笔,不分旦夕的诵习经书。类似这种夜以继日,像是度日如年的劳顿煎熬,曹操就曾担心的说过,文思过度终会伤害性命;另外,陆云也曾经感慨,过分专心必定作茧自缚、无疾而终。这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啊。
从来读书学习的道理,就是“精于勤奋、荒于倦怠”,故而才有“头悬梁、锥刺股”传为佳话。然而,凡是有志于文学艺术创作者,原本是为了抒发个人的情怀志气,借以疏散自我内心的纠结郁闷。因此,他们本应执着一种从容不迫、自然率性、坦然起止的心态,去从事艺术创作和文字表达。他们的艺术创作活动,如果变成了殚精竭虑而身心憔悴,以至于著述减寿,甚至于挥墨丧命。这种状态和结果,又怎么可能会是“圣哲贤达”的道德用心?又怎么可能留下来“中正典雅”的道德文章呢?天地之间,人的头脑存在敏锐与迟钝的区别,一个人所处的时势命运,则有顺畅与坎坷的差异。无论置身于何种世道生途,像先入为主、一叶障目、利令智昏的庸常性认识误区,都应该引起所有人的警觉、戒备和防范。所以,《左传·禧公二十四年》中,存在晋文公重耳“沐则心覆”的训诫故事,而《易经·蒙卦》里面,则有“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的诚恳说辞。
本章节之所以论说“养气”,其宗旨就是提醒一切从事文艺创作的君子达人,起居务必有序,劳逸必须适当,要始终保持清净平和的心态,更要保障在精神气血饱满的情形下,自始至终率性坦荡的挥毫书写。无论在何等功名利禄之下,一旦感到身心疲惫并思虑枯竭,切记不应再苦心营造,避免气滞神昏而走火入魔。事实上,从来经典篇章的获得,唯有当意念自然的孕育成熟时,才开始提笔抒怀,并如同呱呱落地的婴儿,而且一旦挥毫宣泄殆尽,笔墨顷刻戛然而止……只有这样的逍遥洒脱,才能恰似针灸一样,即刻缓解筋骨疲劳;只有这般的谈笑风生,才会如同药石一般,必能治愈脏腑宿疾。凡文人作家,一旦习惯了于闲适时光中磨砺文才锋芒,并还能时常保持余勇待沽的创作胆气,其运用文笔,终将会达到《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一样的游刃有余。人世间,像这样一种理论或实践,虽不是贮精养血,谋求益寿延年的奇门妖术,但对于文学创作而言,也算得上是“通过创作来养气”的良药秘方吧。
总而言之:天地苍茫,化生万物;思虑烦杂,文章丛生。精神气血,好逸恶劳;修心养性,贵在清净。水面清平可明鉴,火焰静止愈光明;艺术品行贵自然,疯魔狂作非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