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让游七把话传到了戚继光这里,戚继光已经知道了,王崇古要带着那几个冲撞了他的京营官军前来。
戚继光觉得没必要,不过是几句口舌之争,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戚继光颇为确切的说道:“不过小事,边军京军多有龃龉,提督总兵和总督按军法杖责处置便是。”
戚继光的意思是,放人一条生路,京军做处置,杖责军棍,打重点、打轻点、垫多厚的垫子,都是京营负责,他就不看了。
京营之中多勋戚,真的把人打死了,戚继光这个边军总兵官,怕是要在朝堂之上多几个仇人出来,眼下的成国公朱希忠、总督王崇古,就立刻得罪了,毕竟这几个人,是他们的人。
朱希忠露出了几分笑容,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戚继光肯给这个面子,大家日后都有面子。
“戚帅乃真君子也。”王崇古不由的感叹说道,看着那百户和几個总旗,用力的踹了他们一脚,厉声说道:“还不快谢过戚帅饶尔等狗命!”
“谢戚爷爷饶命!谢戚爷爷饶命!”百户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虽然被五花大绑不好动作,但还是把磕头的动作做完了,完全没了之前在城门前的狷狂。
他们完全没料到会捅这么大的篓子,以前边军进京,他们也没少欺负。
跟随戚继光回京的南兵将领陈大成,为自己的大帅感觉不值,怎么能如此轻易放过这几个人,若是日后再进京来,群小还要滋扰。
但是戚家军军纪严明,军兵的天职就是服从,他没有反对戚继光的做法。
戚继光选择了原谅这个百户这两个总旗和三个军卒,他很大度,他不想军兵互相倾轧,那对大明不利,和他的志向不合。
到了宵禁的时候,戚继光听到了消息。
王崇古把人活活给打死了。
以下犯上,杖一百,这一百杖结结实实的用力、不垫任何东西,只需要十来杖就能把人打死,但是用上巧劲儿,垫上垫子,也就是声音大,打不死人。
“人死了?”戚继光参将陈大成,听闻了消息,立刻攥紧了拳头。
王崇古这个文官,根本不想京营和边军和睦,直接把人打死了,在京营上下看来,这就成了戚继光没有气量!
“唉。”戚继光听到了消息,一时间有些怅然,万般情绪都化成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叹息中有化不开的忧愁。
他在三镇之地的确是戚帅,号令之下,莫敢不从,军纪极其严明,能打能胜。
军内充斥着南北矛盾。
他带来了六千的南兵,是他的左右手,但是蓟州、山海、永平都是北军,北军看南兵,觉得南兵就是戚帅的刽子手、督战队、行刑官。
而南兵看北军则是懒散、不尊军纪、武备松弛,南北矛盾还有着风俗、口音、习惯、起居等等多种不同,冲突极为激烈。
军内充斥着严重的军兵矛盾。
在大明,兵专门指的是义勇团练,也就是戚继光当年为了平倭招募的三千义勇,乃是募兵;而军是军户,卫所军卒,世袭屯田。
戚继光的募兵,军饷是每日口粮折银三分三厘,若行军则行粮折银一分二厘,一年所耗军饷在十八两白银左右,这部分戚继光亲自盯着,是他保证军纪的根本,给够饷银,就能打胜仗。
世袭军户的军饷则是卫所制,这是上至参将下至小旗喝兵血的发财之道,戚继光几次三番要动手查贪反腐,都是无疾而终,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世袭军户看着义勇南兵们吃香的喝辣的,每年十八两银子结结实实领到手,自然记恨,不患寡患不均,之前大家都吃苦,看不出什么,突然才知道还能这么当兵,立刻就出现了冲突,军兵的矛盾复杂而且难以纾解。
军中充斥着军备矛盾,南兵因为平倭获得了大量的赏银,这些银子南兵因为频繁的战斗,一部分变成了军备,这三镇之地的军备松弛,用的铳还是永乐年间造的,而南兵一水的鸟铳,这平日操练,南北军兵这自然就会起龃龉。
多种矛盾是互相影响、互相制衡、互相促进,最终这矛盾就变的不可调和了起来,所以,就连军中都视戚继光为缀疣、多余无用之物。
而现在,王崇古杖毙了京营的一个百户、两个总旗、三个军卒,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日后又会多一个京营和边军的矛盾。
在这种矛盾之下,戚继光还能打胜仗?这就是有军事天赋的人,在战场上,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戚继光认为,所有的矛盾都不是问题,只要能打胜仗,一直打胜仗,矛盾都会向敌,而不是面对自己。
次日的清晨,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太阳从东方跃出,将晨光洒在了大地之上,将京师和北土城从沉睡中,光芒万丈。
京郊的百姓开始扛着锄头,背着扁担,在田地里耕作,城内的坊门缓缓打开,街上变得喧闹了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
早食店的蒸笼上冒着热气,贩卖早食的伙计忙着煎煮茶汤,身姿灵活闪转腾挪不让汤食撒溅。
茶楼里的说书人讲着传奇故事,故事曲折动人,偶尔惊堂木拍下,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喝彩,就是讲到兴头,这说书人突然一个且听下回分解,就引起一片片的嘘声。
戚继光一早就换上了朝服,带着参将陈大成骑着马来到了德胜门前,德胜门是兵道,戚继光回京当从德胜门入城。
兵部尚书谭纶、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应节、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汪道昆,三人前呼后拥,带着一众朝臣前来迎接。
谭纶和戚继光是旧事,在南方一起平倭,到了北方,谭纶是蓟州总督军务,戚继光是蓟州总兵官,两人配合极为默契。
戚继光下马,互相见礼,而后一行人换车驾,顺着德胜门至左长安街御道,至承天门前,戚继光下车驾踏入了皇城之中,步入门洞。
豁然开朗。
左文右武,这广场两边站满了京官武勋,缇骑身穿飞鱼服挎绣春刀执钩镰枪,夹道站直,庄严肃穆。
悠扬的号角声传来,战鼓声响彻奉天殿之前,太常寺的乐伎开始奏乐起舞。
戚继光一步步的走到了九龙丹陛之下,等待着皇帝的宣见。
朱翊钧第一次要到奉天殿上早朝,四更天就起来了,光是穿衣服就穿了两刻钟,为十岁人主特别定制的冕服,肩扛日月的十二章兖服、十二旒冕,是皇帝的礼服。
这身礼服穿起来麻烦,脱起来也麻烦,无论是祭祀天地太庙都是要穿的,这一套衣服,朱翊钧自己都穿不上,还得宫婢们小心伺候,光是身上的零碎挂饰就有十多种。
得亏朱翊钧平时都是迈四方步,四平八稳,否则走起路来,这些挂饰互相碰撞会发出声响。
晨钟暮鼓,五更天的时候,景阳楼的铜钟在火夫的撞击下开始唤醒整个京师,而景阳楼的对面开始敲鼓,振奋人的心神。
明随唐制,早上先敲钟后击鼓,宵禁时是先击鼓后敲钟。
朱翊钧来到奉天殿,龙椅被抬到了月台之上,朱希孝甩动净鞭,群臣开始入殿,三呼万岁刚刚站定,戚继光已经来到了奉天殿的九龙丹陛之下。
时间刚刚好。
礼部尚书陆树声没有在礼制上捣乱,既然过了廷议,再折腾幺蛾子出来,那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平静的说道:“宣戚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