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八日。
陇右道行军大总管郑守义,领左龙虎军及李三塞给他的人马启程北上。
史十三远望身后渐行渐远的大名,拉着老黑哭道:“哥啊,俺这还能活着回来么。”作为地头蛇,有几日这厮被派遣沿着黄河查探水文情况,没料想回来老黑已经接了西征的差事。
苦也!
自从老上司坏事,十三郎跟着郑老二东奔西走,绕了几千几万里路,总算能够衣锦还乡。史将军都准备将家小接回来了。
怎么又要走?
那振武军就够远了,还要去河西?
听小屠子讲,怕不还得去安西?
真是让史怀先欲哭无泪。
魏博汉子,就想踏踏实实过点小日子,咋就这么难呢。
郑大总管劝道:“跟汴兵这两场你没在,可不晓得有多惨。我是救你呀。别看李承嗣没了,其实一路都是压着胡儿打,这厮是运乖中了流矢,又误了救治。较梁军好打多了。
凉州嗢末、蕃贼一盘散沙,甘州那回鹘崽子已遭重创。爷爷都想好了,咱从灵州动兵,就沿着大河向西,一路推过去。
走,去幽州,先运上一千斤震天雷。
狗日地,弄不弄死他。”
可是任他郑守义嘴皮子磨破,十三郎只管哭丧个脸,愣是一点没有好转。
可恨,可恨呐!
自己这小胳膊拧不过老黑的大粗腿,十三郎到底是只能认命。
六月初七。
到达定州。
回到阔别已久的义武军,郑大总管思绪万千呐。
义武节度使张德操正陪着李老三在黄河边,前来迎接他的是老伙计牛犇。
这位哥在银枪军指挥使的位置上一干多少年,可惜再无寸进,如今兼着义武军节度副使。大唐开国,首批封爵只安排了节度使这一层,其中,国公、郡公一级只有八个……
在这方面,李老三还是很有原则的。
成德王教主的赵王还是当年朱三哥封的,大唐开国,承认了他成德节度使兼枢密,但是对于他的爵位也是只字不提。
墙头草韩进通给了个节度使兼枢密的衔,但爵位同样没有提。
大唐二次开国,爵位可不是什么啊猫啊狗都能有的。
所以,爵位暂时还没轮到老牛。
不过,牛哥自己盘算着捞个封爵问题不大,所以心情十分轻松。
牛副节度使嘻嘻哈哈跟郑大总管打屁,道:“这些年多呈郑头儿看顾。孟大帅坏事,俺等惶惶如丧家之犬,看着李存孝这厮是个人物吧,转脸又没了。方至豹军,何其仓惶,岂料不但重新置了家业,还能有此成就,知足喽。”
牛副节度使自从柏乡战场上下来,就没再参与什么行动,养尊处优多年,身体虚浮了不少,这一身肥膘晃荡晃荡的看着都很不喜。
“成就?”郑大总管忍不住道,“当年你若随我去振武军,事业必然更大。”说心里话,这事儿老黑还是有点在意的。“爷爷好心再给你指条明路。此次西征,你若愿来,洒家可以安排。
杂胡比梁军好打,定有你地好处。”
牛犇脸上的肥油抖一抖,叹息道:“郑头好意我心领了。咳,老啦,走不动也打不动啦。”说着指指已经有些佝偻的脊背,道,“当年在昭义伤了根本,这些年愈发不成了。
让我儿随大帅西征吧。”说着招招手,上来两个十来岁的小青年,都是嘴边的奶毛没脱,“七郎、八郎,日后便跟着代国公。好做,莫给爷爷丢脸。”
两个小子都有六尺有余高低,生得甚是粗壮,好像都很有老牛的神韵。
毕恭毕敬给郑大总管行了礼跟在后头。
就给老郑整懵了。
这老小子送了几个儿子过来?前面最少两个吧?这又来俩。老牛这他娘的,哪个是便宜儿子,哪个是亲生的呀?这两个看看,应该是老牛的孽种。
牛犇又道:“我恬颜举荐个人,可否?”
人家又送来俩亲儿子了,还怎么计较。而且看老牛这身板确实差点意思,走路都打晃,也不知是真是假。听他还要举荐人,老郑好奇道:“何人?”
“薛霸。”牛犇道,“那年与我同来军中。”
郑大总管认真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个选手。“啊,记得了。这厮有些手段,打义定时有他,王处直,是这厮斩了王处直吧。怎么?”
牛犇闻言,面露喜色道:“在昭义,薛郎便是军中骁将。去岁这厮来寻我吃酒,我看他面色不乐。一问方知,如今他在教练军任个教官。
这本是唐王一片好意,奈何这厮总惦记着上阵搏杀。
咳,那厮小我几岁,其实也不小了,人各有志吧。若郑头有意,西征带上这厮如何?给他个机会。”
豹军传统,安顿老兵向来是军中要务。军士年过四旬者,又或伤了残了,就可以按阶级不同另作安排。
或去地方为官为吏。
或回乡间置办产业。
又或者去带新兵做教头,方式不一而足。
其中,能进教练军做教头的必定不差,没点真本事绝不能够。
听说薛霸心心念念要上战场,对这只有数面之缘的汉子郑大总管好感顿生。大丈夫,就该纵横沙场,岂能郁郁死于儿女子之手?
“罢。正要经过幽州,待我问他,若愿去,便顺了他心意。”
六月十三日。
至幽州。
总算从魏州前线下来,进了城南大营安顿。
军士征战日久,爱兵如子的郑大总管下令,全军在幽州休整一月。
幽州有家的全都放假回家。
幽州无家的就去抓紧安家。
错了,在幽州无家的就轮休潇洒。
蓟城纵然比不得汴州繁华,也是一处花花世界。作为塞北通衢,尤其太平多年,李家兄弟不遗余力地移民开发多年,远胜往昔。
大头兵们有钱,正好放松一番,郑大帅也要借这工夫为西征做些安排。
征河西,弄不好还得一口气打到安西去……
郑大总管从前也没这个思想准备啊。
还有李承嗣这个前车之鉴,那不得妥善安排一番。
李老三在南面行营统兵,根据枢密院命令,为西面行营调拨物资、征发夫子并派遣军士等事,就落在兵部头上。具体来说,韩延徽作为新朝首任兵部尚书,事情该他操办。
这一路上,狗头军师与儿子们群策群力,已经将大概所需列了个清单,郑大总管亲自登门将需求向韩延徽说了,让他抓紧干。
然后老屠子就晃晃悠悠把家还。
郑老二也有日没见母大虫喽。
作为新朝有数的国公夫人,母大虫愈发显得雍容华贵。
但见郑夫人:
薄纱长裙拖曳,五彩织锦披臂。
云髻高耸,如意在手。
端地是风流薄梳洗,时世宽装束。
老屠子一身暗花紫袍长衫,与夫人执手相对,由衷叹道:“娘子,苦了你啦。”
母大虫柳眼含笑,道:“郎君才辛苦。”当年哪想过有如今的富贵。
老屠子不禁抚了抚鬓角,道:“苦是不苦,却老喽。你看,都白了。倒是夫人一头秀发不减当年,叫人好不羡慕。”
自从老黑从军,他夫妻就是聚少离多,如今年纪大了,探手在老公花白的毛茬子上轻抚,母大虫满是感伤,道:“郎君在军中劳力费神,如何比得奴在家中高座。做了枢密副使,可要搬回幽州来么?”
感受着老婆的温情,老屠子却只能摇摇头,将西边的变故说了。末了道:“孩儿有心做下一场功业,老夫趁还走得动,再扶一程吧。
待此番回来便不走了。
不过,西征途远,或会打个三二载,娘子随我一路走走看看么?”
老屠子一把年纪还要为子孙奔波,母大虫心中不忍,可是做了大帅夫人多年,张桂娘更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
老郑家这是祖坟起山火,让这黑厮创下如此家业,正该趁着祖宗保佑更进一步,把这底子再打牢些。
为了儿子,母大虫把心一横,也只能苦一苦这老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