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
晨。
唐军如期启程。
仍以常捷军二都为先导,一都继之,三都再次。
左龙虎军及横山军等在后。
过万大军开拔,却只见旌旗飘舞,除了少许驴鸣马嘶,竟是安安静静,尽显强兵本色。
从此往西,郑大总管可不放心十三郎在前开道。仍是毅勇都作为全军斥候,在大军之前五十里次第展开,左右各张开至少三十里的耳目。
从新泉军城,沿山北麓向西偏北约四百里就是凉州城,既汉之武威也。
道路平旷,天气晴朗,军队行动迅速。
大军西行五十里沿山作月营。即以山体为靠,一都为中军在里,二都、三都、左龙武军等如众星捧月,围绕在外形如半月,故得名。
周围沙土松软,挖沟意思不大,便将随军携带的鹿角木栅在外。又将大槊倒植于地,槊锋向外环列,以为屏障。
又伐木立起箭楼望塔,严整有序。
大寨主在中军调度安排,郑大总管跟着左龙虎军及辎重,最后入营。
各部将官自在营中管理队伍,郑大总管的行营主要是张顺举等老汉,以及忙里忙外的学生兵构成。
摊开地图,郑大总管取了尺子,大概寻到宿营地,然后趴在上面就是一顿操作。老马匪跟在一边看了半晌,奇道:“郑哥儿,你这是要作甚?”这老黑怎么是在测量去会宁县的道路呢?
郑守义将木尺一丢,撅着小嘴心中犹豫。老屠子是有股冲动,想回头突击一把会宁,去捞上一票。前途漫漫,总觉着多攒点粮食牛羊踏实。
可是看着区区不到二百里,奈何一路翻山越岭,虽非高山,可行军过去仍很不便,感觉事情难办。
大寨主蹙眉想了想,摸到了老屠子的心意,道:“郑哥儿若欲去会宁,亦有办法,只是会牵累大军行止……
“你是说用横山军?”郑大总管明显也动过这个念头,但最终摇头否决道,“我军兵力有限,不可因小利而坏大事。罢了,遣人与魏哥儿提醒,千万看好渡口,大军后路不可有失。”
河西这边地头不熟,就怕阴沟里翻了船,所以这次出兵就没让骑兵撒开了掳掠,而是抱成一团向前走。
老屠子其实就有点难受。
但是,据探嗢末并非完全无备,人生地疏的,实在是不敢让队伍太浪。
到凉州大概还有三百来里地,思索片刻,郑大总管下令,明日让小屠子带着左龙虎军先行,收割沿途的嗢末部落。此外,常捷军也要提高一下速度,哪怕不能日行百里也得走个八十里。
早一日到凉州,早一日安心。
趁着大寨主统筹安排明日出行,十三郎探头探脑过来,请缨道:“哥啊,左龙虎军都走么?”
他先来几日,周边有几个驻牧的蕃儿被唐军扫荡。十三郎看了,尽是些穷得掉渣的,有身皮袍子,像样的兵刃都没几件。于是魏兵头子感觉自己又行了,也想跟着打一把。
手下二千河西党项蕃骑,史大将军也得抖抖威风才好镇得住场子不是。
杀鸡骇猴,这道道咱十三郎懂啊。
郑大总管道:“看粮谁看,爷爷么?”
史十三搓搓小手,够着脑袋说道:“嘿嘿,也不都去。让赵和带大队看粮,我只带个千把人去瞅瞅。”
看这兄弟如此上进,郑大总管便做回好人,让老马匪把十三郎安排上吧。
……
嗢末。
说到河西,这也是个迈不过去的话头。
河陇陷蕃,数百万唐儿沦陷,成为吐蕃奴隶者不知凡几。待到吐蕃也崩溃,这些奴部与同样身陷囹圄的难兄难弟,如土浑、回鹘乃至于许多吐蕃奴隶,大伙儿翻身自立求生存。
可惜唐朝也烂得没边,无力与这些已与蕃贼相近的同胞应付,或者也是没脸。毕竟,坐视子民沦丧而毫无作为,最后还跟蕃贼会盟议和……
说句良心话,在与蕃贼会盟议和的那一天,李唐朝廷就已经将自己的子民彻底抛弃了。
朝廷既有负于其民在先,又何论其民有负其国在后?
听闻唐军西来,嗢末上下是毫无欣喜之意。
帐中聚集了几位头领,如悉伽、乞禄,以及崔、鲁等部头人。这几位哥在乾化年间曾遣使入贡,甚至有亲去洛阳者,都获得了朱梁封赐。如悉伽曾获封左领军卫将军,乞禄为右领军卫将军。
与草原部落相似,嗢末也是各大统领一起开会议事,算是个松散的联盟。
左领军卫将军一张脸拧成了菊花,道:“回鹘乌母主,去冬便来信与我等相邀共击唐人。吵嚷数月,唐人先从灵武杀过来了,距此仅数日脚程。
当如何?得拿个主意了。”
乾化元年,这位仁兄去洛阳见过晃哥。倒未必对朱梁朝廷有多尊重,一来确实对中原繁华有所幻想,更主要是看看有啥好处。
去的实在不是时候,偏巧碰上朱梁在柏乡栽了个跟头。使者带回消息,朱梁柏乡兵败,晃哥身体也不好,悉伽就更不把朱粱放在眼里。
未曾想,那与朱梁打得头破血流的河北人竟杀到河西来了。
你这,找谁说理去。
若契丹的释鲁大于越泉下有知,此时当有吾道不孤之感。
草原规矩,按后世说倒是很民主,头人们得商量着来,问题是,遇到急茬就真的蛋疼。说来说去几个月了,唐人都打上门了,他们还没论出个子丑寅卯。
崔论道:“唐儿,难打吧。”他曾跟随前任崔论去过洛阳,然后去年给回鹘人助拳他也去了。前任崔论手脚快,一马当先扎进了唐儿的大营,然后就被那平地一声雷送去见了浮屠。
走得是真干脆,连块毛都寻不到。
鲁论亦道:“难打。”
去年回鹘开出大价钱,以草场、牛羊、军械诸般好处,求得嗢末出兵近万,在删丹城下跟唐军做了两把。
场面很难看呐。
当然,回鹘人表现同样显眼。
所以,对于回鹘人的“好意提醒”,嗢末诸部吵吵了一个冬天,也没有得出个结论,直到眼下唐军西讨。
悉伽道:“那怎么?降了?”
右将军乞禄望向帐中一人,道:“热逋论,你等谷中诸部是何说法?”
嗢末是个大杂烩,以陷蕃的天宝遗民为主,混入了河西各族。其中也包括很多吐蕃人,来来去去的,总之就是一笔糊涂账。
如今住在南边祁连山诸河谷内的诸蕃,或称谷中诸蕃或谷中诸部,亦有称之为六谷部者。此多吐蕃余种,比较抱团,与山外的这些嗢末部落常有仇杀、争斗,互相防备甚严。
最近又好些了,谁也弄不死谁,也都有点筋疲力竭,便渐渐缓和。
去年唐军突袭回鹘,让河西地面大大小小的居民都惊出一身冷汗,为诸部和平算是送了一大波助攻。
回鹘毕竟还在西边的甘州,距离灵武更近的部族显然更加紧张。嗢末人开大会,甭管相爱相杀几十年的恩怨,反正谷中诸蕃也派来代表,就是这位热逋论。
去年回鹘乌母主不仅向嗢末求援,亦曾向谷中诸蕃许愿,可惜人家没搭理。到冬天,也给他们提醒,好像还是没反应。乞禄捉摸着,从唐军的路线上看,六谷蕃还要顶在更前面,这回恐怕不能无动于衷吧。
热逋论见问,踟蹰片刻,道:“诸部已迁入谷内暂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