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年,公历九一九年。
十一月十七日。
小雪。
河南行营。
河西行营的露布已经送到,陇右道行军大总管郑,指挥唐军大破回鹘,归义军、龙家等部归服,乌母主率回鹘残部西窜,投奔了西州的同族。
……陇右,祖宗之地,可惜肃、代误国,至德以来,河陇次第陷蕃。后虽有张义潮举义兵,以诸郡归朝,奈何天时不在,中国终不能抚有。
臣闻,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常以恢复为念……
幸天不弃我,今岁以来,累见陇右奏破蕃贼捷书。
至今日,郑守义又奏,已大破回鹘于甘州,贼酋远蹿,擒生斩级,并虏获羊马,不可胜计。尽复沙、瓜、甘、凉诸州矣。
窃观前后克捷,皆是特禀圣谋,密练骁雄,深讨凶寇。
以寡击众,所向无前。
天心与睿德合符,士卒与神兵叶契。
九重制胜,动必有成;万里知来,见于未兆。
恢复之功,当宣示朝野,编于史册。
云云。
贺表,并非唐王所长,但是,当河西收复的露布到达行营,李崇武李三郎足足将自己关在帐里半日,死活憋出了这么一篇文章。
唐王字斟句酌,末了还要认认真真以楷书誊抄数回,以期尽善尽美,最后让人送往燕京。
新大唐,毕竟是有天子的,这种告慰祖宗的好事,该有天子一席之地。
燕京,即蓟城。
唐王定蓟县名燕京,已经明发天下。
那里,将作为大唐的主要都城之一。
大唐太大,一隅之地难以治天下,所以有东、西、南、北四京。
北京,暂时就是燕京。
送走贺表,李三郎又提起笔,开始给郑守义写信。
斟酌再三,唐王落笔曰:
义贞兄,见字如晤。
大顺以来,三十年矣。你我辗转南北西东,征途何止万里。至德以来,中国武运颓丧,河陇陷蕃,安西、北庭失陷,草原不为我有。振奋中华精神,当自河西而始。义贞兄恢复之功,必可载于竹帛,公之名,已在史籍矣……
赵珽每天打卡非常积极,只因年事已高,常常犯困。
李三郎奋笔疾书,赵珽老头子就坐着打个盹,偶尔看看边上的韩梦殷,心下十分艳羡小伙子的年轻。想当年,老子也曾青春,也曾追随李匡筹大帅劈手掀翻了李匡威的桌子……
吭吭吭,好汉不提当年勇吧。
总之,赵珽看韩梦殷,既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这让老赵对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很有成就感,同时,韩梦殷的年富力强,又不免让老赵频频生出时光不再的遗憾。
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韩梦殷是押运一波粮草过来的。
唐王在南面行营常年不归,虽然平日都有书信公文往来,但毕竟隔着一重。将到年底,韩梦殷就专门跑了这趟,来亲自拜见唐王。
唐王写信,韩梦殷帮着整理公文,随时准备听候差遣。
侍从进来,禀报元行钦到了。
唐王忙落笔,亲自出来迎接。
李三郎远远拱手道:“烦劳元公走这一趟,罪过,罪过。”
元行钦急趋数步上前,认真向唐王躬身行礼。
待落座,李三郎道:“淄青那边情况如何?”
元行钦语态平静道:“梁军精锐皆已抽尽,守军羸弱,无甚艰难。大王放心,局面尽在掌握,必不使一粒粮一个兵离开淄青。只因我军兵寡,不好占地过多。待破了大梁,各地传檄可定也。”
南征之役从杨师厚身死引爆,打到今年已足足四个年头。
之前在河北还多少有些进展,结果等要过黄河就变了味儿,先是赶上谢彦章扒大堤,然后就是长久的对峙,唐军再无大建树。
唐王已经几次寻求战机,可惜到了河南,仿佛突然就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里,梁军的抵抗异常坚决,阵上死战,阵下粮足,主场优势尽显。
反倒是限于战场地形,唐军腿长能跑的特点无从发挥。再加上河西开打,李老三也只能一边让元行钦在淄青掳掠,一边耐着性子等待机会。
李三郎道:“好。淄青我放心,请元公来,也是想聊聊这大梁怎么打。
你知道了吧,郑二已全取河西,使节往于阗已经上路。据说,于阗国主李圣天心向大唐,如无意外,明年开始,咱商队就可以直通西域了。
说不定,李圣天明岁还要遣使来朝。
嘿嘿,元哥儿,不瞒你说,这中原再怎么打我也觉着索然无味。若有可能,我真想将这里交给别人,亲自往河西走一趟。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嘿嘿。”说着,唐王就有点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小青年,在帐内手舞足蹈道:“郭昕公枯守安西数十年,满城尽是白发兵。我是真想亲自去,去祭拜那些英灵,去亲手拿回安西。”
说着,唐王又颇显落寞地重新坐下,摆一摆手,似在挥去什么,语气也有些索然无味。“你不必劝我,轻重缓急我懂,就这么一说。不破大梁,我肯定是走不开。咳,可是我也不小喽。”
仿佛屁股上有钉子,唐王又起身开始转悠,边走边说:“按现在这情况看,灭梁,全取关内道问题不大。但是淮南,浙江,福建,岭南,蜀中,这就要看运气了。混一宇内,只怕我有生之年做不到啦。
我也不想在这个位置做到死,不想开这个坏头。
咱这个大唐,不能再走前面的老路。
历朝历代,太祖、太宗知道创业艰难,懂得民间疾苦,能够约束自己,约束左右。最多三代之后,继任者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锦衣玉食,不查世情。
何不食肉糜?
嘿嘿,修身尚不能够,如何能够齐家、治国?
所以,从我以后,这枢密使至多以十年为限,对谁都好。
待拿下大梁,局势稍稍稳当一点,我也能放心往西边走一趟。元哥儿,你帮我想一想,怎么样早日拿下大梁好些。
咳,我这个人,管管钱粮还行,真要领兵,也就是打打呆仗。
之前在魏博那是占了地利,这到河南反反而顾虑更多。梁军虽连遭挫折,毕竟底子厚,从前摊子大,力量分散,如今缩成一个硬乌龟。对峙至今,也打了几场,两边势均力敌,这么弄,很难打开局面。
拖下去不是办法,恐怕郑二都打下安西了,依旧止步不前。
张德与我商议,拟今冬集兵寻求决战……
只是,咳,我心中实在难以抉择。
当初李亨那蠢猪就是心急,香积寺一战,打掉了大唐十几万边军精锐,搞得回鹘狗崽子也敢敲竹杠。嘿,否则,哪有后面那些烂事?
我虽欲早日功成,只怕又做了蠢事。左右难决,是以想听你说说。”
尽管与李三郎相识甚早,但是元行钦自觉是个降将,做事始终低调。踏踏实实办好义昌的事,绝不愿多出头。
对于李三郎这个问题,其实元行钦也没个定论。
诚如唐王所说,朱家家底太厚,柏乡一战,魏州一战,几万精兵丢个干净,硬是不崩。如今梁军往河南一缩,看似唐军占些上风,但想速胜却不容易。
除非拼个两败俱伤。
唐王显然又不愿意。
元行钦左右权衡,道:“欲速则不达。当年朱温攻郓、兖,前后打了怕不有十年。伐梁,亦非旦夕之功。中原我也没来过,军国大事不敢妄言。
嗯,若大王欲决战,义昌可出兵五千。若耗时不久,一万人亦有。”
唐王探问道:“一部牵制梁军主力,一部绕道奔袭大梁,可否?”
元行钦知道军中有发机飞火破城,但是对与李老三的提议他却力劝道:“大王不可。朱梁经营汴州有年,城高池深,人少了不济事,人多了必露行藏。此乃国战,稳字当先。宁可硬碰硬做一场,也好过行险。”
“咳,张德也这么说。”唐王有些失望,道,“罢了。这样,先不忙走,你,我,加上张德,咱好好筹划一下,看今冬能否跟梁军再打一场。
不用勉强,有机会就打,实在不行也无所谓。
大不了我就跟他耗上了,看谁先熬不住。
明春看秦光弼那边能否动一动,汴州若拿不下来,那就先拔了洛阳。”
元行钦觉着这么干倒是稳妥,便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