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李梦华给潘姐打电话,约潘姐一起逛街,潘姐却说有事要出去。天气这么好,又不是加班,潘姐要去哪儿呐?原来潘姐要去见吴振邦,潘姐自己都纳闷,明明知道和吴振邦不可能,自己也一直拒绝见他,是每天的问候?还是自己内心的渴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一点点拉近和吴振邦的距离,看来经常发短信确实有用。
潘姐今天要和吴振邦在上野公园见面。乘坐地铁银座线,在上野车站下车,出了车站,沿着一条坡路往前走,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无奈,反正潘姐心情很复杂。她今天穿了一件裙子,浅黄色的长裙配白色翻领短款上衣,胸前还别着一枚珍珠胸针,黑丝袜,黑色高跟鞋,整个人显得清爽干练,可毕竟年龄不饶人,你仔细看,潘姐眼角上都出现鱼尾纹了,工作辛苦,经常加班熬夜,气色也不大好。
上野公园历史悠久,三百多年前,这里是德川幕府的家庙,通往家庙“东照宫”的甬道两旁,竖立着各地诸侯敬献的九十五座石灯笼,其中还有一座六米多高的“鬼灯笼”,可想而知当年德川家族的势力有多庞大。“东照宫”的唐门、本殿和择殿都堪称日本历史古迹。上野公园的樱花十分有名,一是数量多,全园有一千三百多株樱花,二是品种好,有樱花名品“染井吉野”,不过现在已经过了季节。
东京夏天热得很快,一出梅雨季,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空,潘姐撑开遮阳伞,十字路口上天桥往左转,前面就是上野公园南门。一进大门,宽阔的草地和高大的樱花树映入眼帘,这里地势高又十分开阔,满园弥漫着花草的芳香。
“潘小姐你好,终于又见面了!”吴振邦伸出双手热情地说。
“你好,不要激动,又不是没见过。”潘姐不情愿地伸出手。
“自从上次见面,一晃儿有三、四个月了吧,真不容易啊!”
“时间过得很快。”
“潘小姐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别潘小姐、潘小姐地叫了,你叫我小潘吧。”
“那好,叫小潘更亲切,小潘,咱们往里面走走吧!”
“好。”
“你以前来过上野公园吧?”吴振邦问。
“来过。”
“这里空气真好!小潘,你平时工作那么忙,休息时应该多出来走走。”
“没办法,大家都那样,你在大学里能轻松点儿吧?”
“也不轻松,压力也很大,每天回去都很晚。”
“你论文做得怎么样了?”
“快写完了,就是不知道教授有没有时间改。”
“你们教授人还行吧?”
“还行,他对外国留学生要求不算太严,对了,论文方面的事我应该请教你啊!”
“你是文科,我是理科,谈不上请教吧。”
“得请教,你早就博士毕业了,从时间上看算是前辈,肯定有很多心得,你不是不肯教我吧?”
“心得谈不上,写论文不能光靠教授,多看文献才能写好。”
“说得有道理,我回去就照你说的办!”
四十多岁的男人既成熟又不十分显老,经过人生的历练,无论思想上还是情感上都进入稳定状态,俗话说“四十岁的男人一枝花,四十岁飞女人豆腐渣。”这句话说得有些绝对,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从潘姐和吴振邦就能看出来,吴振邦四十多岁,潘姐三十多岁,两人走在一起,从外表上看还真挺般配,吴振邦宽肩膀,四方脸,个子将近一米八,上身穿浅灰色t恤衫,下身蓝色休闲裤,戴着眼镜,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
“咱们到前面树底下坐坐?”吴振邦问。
“好。”
两人坐在长椅上,放眼望去,天鹅绒般的草坪随着起伏的地势向下延伸,草坪上稀疏地种着几棵松树和枫树,远处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再往天上看,大朵大朵的白云从南方飘过来。
“小潘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个老人?”吴振邦说。
“有点儿像。”
“人和人真是很奇妙,这里是日本,谁能想到我们两个中国人会坐在一起看云彩?”
“你们学文科的就是比较感性。”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像我们这样从中国跑来日本看云,是不是挺有缘分?”
“缘分也有好有坏。”
“缘分分好几种,什么因缘、次第缘、缘缘、增上缘,心怀善念就会广结善缘。”
“懂这么多,你信佛教?”
“谈不上信,我是学哲学的,宗教也属于哲学范畴。”
“怪不得,你说,因缘就是指婚姻吧?”
“不是,这个因缘是因为的因,不是婚姻的姻,因缘是主缘,次第缘、缘缘和增上缘都是由因缘派生而来的,男女姻缘其实也是因缘的一种,因缘互为因果。霍金说宇宙是分层的,在另一个宇宙,此刻也有一个你正在看云彩,旁边坐着一个我,你说是不是很奇妙?”
“还越讲越深奥了,说说你自己的姻缘吧,婚姻的姻。”
“嗨!我就知道绕不过去,我和我老婆是大学同学,她是我下一届的,我们都是武汉大学的。”
“接着往下说。”
“我俩都是系学生会干部,平时接触比较多,后来就处对象了。”
“哲学系?”
“嗯。”
“两个学哲学的人处对象,一定很理性吧?”
“学哲学的就应该很严肃、很深刻的样子?”
“对啊!你看尼采、弗洛伊德、萨特哪个不深刻?就说北京大学的季羡林吧,不也是一脸严肃。”
“看来潘小姐对哲学有一定了解,我今天是遇到对手了。”
“了解谈不上,我看过波伏娃的第二性。”
“哎呀!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女权主义者?”
“你看我像吗?后来呐?”
“后来什么?”
“后来就结婚了?”
“你这跨度可真大呀!毕业后我俩先后留在武汉,我是外地的,她家在武汉,她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
“结婚怪早的,孩子挺大了吧?”
“嗯,十三了,上初中了。”
“男孩儿,女孩儿?”
“女孩儿。”
“你老婆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一般人。”
“她多大了?”
“今年四十一。”
“小潘,别总问我的情况了,咱们去上野动物园看看吧?”
“小朋友去的地方,咱俩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想青春常在,心态年轻最重要。”
“好吧,听你的。”
上野公园属于园中园,公园里面还有上野动物园、国立科学博物馆、东京国立博物馆和国立西洋美术馆,上野公园不需要门票,进里面的小园则要买门票。上野动物园门票六百日元,学生票二百,票价不算贵,因为是周末,动物园里游人很多,大人小孩儿排着长队,一个动物区、一个动物区地往前参观,小一点儿的孩子坐在婴儿车里由大人推着,大一些的孩子跟在身边,无论大人、小孩儿都衣着整洁,这全是妈妈们的功劳。
“小潘,你看前面那个小男孩儿多可爱,能有一岁?”吴振邦说。
“日本小孩儿长得小,估计得有两岁。”
“两岁就自己走?”
“嗯,听说有的日本小孩儿不到一岁就上幼儿园了。”
“日本妈妈不是不上班吗?怎么不到一岁就送幼儿园?”
“日本妈妈没人帮带孩子,早上把孩子送过去,回家打扫房间、买菜,下午一、两点钟再把孩子接回去,你儿子是怎么带大的?”
“我岳父、岳母帮着带的。”
“你父母呐?”
“我父母年龄大,又在外地,他们没过来。”
“你想女儿吗?”
“想,有时候挺想的。”
“她娘俩没来过日本?”
“来过,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来过,现在上初中了,学习很忙,还要上各种辅导班,没时间来了。”
“你毕业就该回家了吧?”
“没想好,想不了那么多。”
“怎么,你还不想回去?”
“说来话长,我也是赌气出国的,我做了十年副教授,文章也发表不少,来一个海归就把我挤了,想破格进教授,学校又说我学历不行,为了进教授这才出国。”
“你爱人同意你出国?”
“她不同意,不同意我也来了,我总不能当一辈子副教授吧?”
“你是公派的吧?”
“算是吧,玉川大学和我们学校是友好学校,我拿文部省奖学金。”
“你没打过工吧?”
“没打过,我这么大年龄,刷盘刷碗也没人要。”
大熊猫是上野动物园的镇园之宝,大熊猫“陵陵”一九九二年来到日本,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这个年龄在熊猫当中应该是高寿,笼子里黑白相间略显富态的“陵陵”半蹲半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身边堆着鲜嫩可口的竹子。“陵陵”到底是见过大场面,面对山呼海啸的粉丝,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小孩子们挥着小手儿,脸都贴到护栏上了。
“陵陵可真受欢迎啊!”潘姐笑着说。
“可不是吗!我敢说陵陵是最受欢迎的中国留学生。”
“陵陵也算留学生?”
“当然算了,陵陵国籍仍然是中国,租借期满就会被送回国。”
“它要是不愿意回去怎么办?它也不会说话?”
“怎么能不愿意回去?你看它多孤单啊!也没个伴儿,就像你我一样。”
“你别扯上我,是你自己孤单吧?”
“我开玩笑呐!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有灵魂、有思想、会区分善恶,动物不能。不能不感谢造物主的伟大和仁慈,同样是物种进化,大熊猫为什么不能成为智能生物?只有人类进化成功了?”
“你这话有点儿像学哲学的了。”
“哲学提出的问题都是人类最基本的问题,不过,大熊猫一天到晚无忧无虑,比人类强多了!”
“你怎么知道它无忧无虑,难道它不向往笼子外面的世界?”
“笼子外面的世界?社会的、家庭的、单位的,处处都有限制,没准儿大熊猫认为我们才在笼子里呐!”
“大熊猫的笼子是有形的,而我们的笼子是无形的。”
“对嘛,你看,咱俩还是挺有共同语言的!”
大象、熊、狮子、老虎、大猩猩、两栖类爬行动物,一个馆接着一个馆往前看,潘姐仿佛回到了童年。一对中年男女一起逛动物园,没人想他们是夫妻,肯定认为是婚外恋。
“我们还是别跟小朋友们抢了,咱们去不忍池看看吧?”潘姐说。
“好,去看不忍池的莲花。”
不忍池是一大片天然池塘,池塘里面种着莲花,湖心有几座小沙洲,是野鸭、鹈鹕、鸬鹚等水鸟的天然避风港。潘姐打着伞,吴振邦跟在身旁,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九曲桥。莲花就是荷花,莲、荷原本指的是同一种植物,由于睡莲的关系,人们对莲花与荷花产生了误解,以为不是同一种花。不忍池的莲花属于观音莲,粗大坚挺的花茎上面,出水荷叶有一人多高,水面上,荷叶密密匝匝铺陈开去,万绿丛中,一大朵一大朵粉红色的莲花随风摇曳婀娜多姿,鲜嫩诱人的花瓣中间簇拥着淡黄色的莲蓬,给人一种坚贞高洁、冰清玉洁的感觉。不忍池的莲花花期较早,四、五月份就争相开放了。
“你还记不记得周敦颐的爱莲说?”吴振邦问。
“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一句,后面的全忘了。”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吴振邦声情并茂娓娓道来。
“没想到你古文功底还挺强的。”
“小潘,不瞒你说,我高中时是语文课代表。”
“那怎么没学中文?”
“我上学那阵武汉大学还没有中文系,有的话我早就报了。说到古文,五四运动以后提倡白话文,白话文再怎么写也写不出古文的意境来,如果中国现在还用古文,不知道会怎样?也许能更好地保留和传承传统文化。”
“现在还用古文?那社会还能进步吗?”
“根本不影响社会进步,古文比白话文简略得多,使用起来效率会更高。古代的书大家也都能看了,现在给你一本古书,繁体字都不认识,就拿诗歌来说吧,现代诗再怎么写也写不出古体诗的意境。”
“你的论点很新颖,已经超出哲学范畴了。”
“没超出,扬弃就是哲学范畴,我再举一个例子吧,现在不都说北京当年不拆毁城墙就好了吗?保留下来都是古迹。”
“城墙的事我也听说过,好像当年梁思成强烈反对,到底还是拆了,保留古文没听说过。”
“今天就听说了。”
“是。”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出公园,一路上边走边谈,潘姐觉得吴振邦既幽默又有才气,知识面很广,懂的东西也多,看来以前真是有点儿小看他了。
“小潘,快中午了,我知道上野有一家蟹子店,他家烤螃蟹挺好吃的,我请你吃啊?”吴振邦说。
“咱们还是aa制吧。”
“我知道你挣得比我多,不过,文部省奖学金一个月也十七、八万呐!”
“还是aa制吧,要不我不去了。”
“那好吧,听你的,aa制。”
蟹子店在一家百货公司楼上,生意很红火,潘姐和吴振邦等了好一会儿才排上,在榻榻米餐桌面对面坐好,潘姐整理一下衣襟,吴振邦低头点菜的时候,潘姐悄悄打量一下吴振邦,吴振邦长得挺有男子气的,四方大脸,浓重的眉毛,这张脸谈不上漂亮,却很有棱角,只是目光中时不时掠过机警狡黠之气,不是让人很放心,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人不好惹呀!
“我点完了,这份五千日元的套餐就很好,小潘,你来点吧。”
“好。”
螃蟹是产自北海道的雪蟹,北海道雪蟹有着巨大的蟹腿,个头儿大的能有一米长,剖开蟹腿,里面是洁白的蟹肉,味道鲜美还十分实惠,吃起来也非常方便,相比蟹腿,雪蟹身子里倒没多少肉。和雪蟹相比,上海人吃大闸蟹相当麻烦,小勺、钩子、钳子、镊子等工具要提前准备好,吃一顿大闸蟹好比完成一项工程。服务员先送上一炉炭火,放进餐桌中央的凹槽内,红红的炭火烤得炉网丝丝作响,餐馆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不用担心热。接着,两盘剖好的雪蟹端上来,十公分长的蟹腿两端露着白肉交叉着摞在一起,底下压着一张绿色的粽叶,长盘子四角还点缀有红萝卜花。店里,除了烤雪蟹,还有生吃雪蟹、油炸雪蟹、蔬菜沙拉雪蟹,两人各自点了一些,生吃雪蟹有点儿腥,一般人吃不了。
“开始吃了。”吴振邦说了一句日语。
“请。”潘姐也说的日语。
“我帮你烤吧?”吴振邦殷勤地说。
“不用,还是自己烤自己的吧。”
“我们教授希望我毕业后再读两年博士后。”
“再读两年?你爱人能同意吗?”
“我出国她都不同意,何况再读两年。”
“那你怎么办?”
“说句实在话,我不想回国。”
“回国有什么不好?”
“国内哪有这么好的研究条件?别的不说,光查资料就不行,学术交流就更不用提了,我们教授想参加哪个学会就参加哪个学会,成天全世界跑,我就跟教授去过美国、德国,人家的研究水平真是很高。”
“你总不能为了自己,连家都不要了吧?”
“说实话,分开这么多年,我们夫妻感情有些淡了,谁知道她在国内找没找?再说孩子也大了。别光说我了,你怎么还是一个人?这么多年就没遇到合适的?”
“我工作忙,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
“是你太优秀了,一般男人入不了你的眼。”
“优秀什么?我净上学了。”
“在学校的时候没遇到合适的?”
“没遇到。”
“真可惜呀!”
“可惜什么?”
“可惜我没早点儿遇见你。”
“遇见我有什么好?你还是好好珍惜自己的爱人吧!”
“哈哈!不说这个了,日本餐馆菜量小,我去美国,美国餐馆的菜量,我们两人都吃不完。”
“是啊,日本人饭量小,我们公司的同事中午不吃饭,还出去跑步呐!”
“吃得少,还出去跑步,日本人哪儿来那么大的精力?都是吃生鱼片吃的吧?”
“可能从小吃的就少,所以不觉得饿。”
“对,应该是这个原因,中国人从小就让多吃,胃都撑大了,不吃饭就出去跑步,下午不饿吗?”
“不饿,我有时候也出去跑。”
“你也跑?真没想到,怪不得你身材那么好。”
“我身材好吗?”
“好,你身材很好。”
“谢谢。”
男人哄女人,全凭一张嘴,有时候一句舒心的话比一枚钻戒还管用。吃完午饭,吴振邦还想陪潘姐逛街,潘姐说啥没同意,两人约好下次再一起出去。
第二天晚上,潘姐参加横山课长的退关party,印度咖喱刺鼻的辛辣直冲脑门,潘姐整晚都若有所思,酒也没喝多少。横山课长喝酒像咽药,退休后的生活不知道咋过。夜晚的涩谷,空气中有一股香艳之气,这里是日本少女援助交际活动的发源地,香气来自路边的花草,更来自这些妙龄女孩儿身上。听着身边男同事放肆的黄色笑话,潘姐心想我怎能嫁给一个日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