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袁绍代领了冀州牧，送给韩馥一个奋威将军的空头衔，耿武还想留在韩馥身边，袁绍未许。韩馥也搬出了官署。憬集还是被软禁着，她不声不响地跟着韩馥去了新的住处。她当然明白，若是她声张，落在袁绍手中那她恐怕就没有现在这么好运了。

韩馥每日都胆战心惊，但是时间越来越长，长的憬集看了两次月圆，袁绍都没有丝毫动作。韩馥开始慢慢放心下来。他似乎慢慢开始回到以前悠哉的生活。唯一还没有放心戒心的人是耿武，他现在辞了袁绍给他的官职，偶尔来看看韩馥父子，却总在提醒韩馥看牢她。

韩穆有时候给她打这些小报告的时候，她听着都忍不住好笑，只得晃晃二郎腿，笑骂道：“耿武真是有心啊，我要能有奇门遁甲之术，你们还能看住我？”韩穆耳根子略略红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偶然间憬集也会想到凌钰，他这一次可真是沉得住气，这么久了也没有来找过她。想到凌钰，她便想到那个名唤春灼的女子。她有时候在嘴里念这个名字：春灼，春灼。

便觉得是个活泼开朗的名字，也难怪凌钰那么个清冷决然的人念念不忘。

秋风偃旗息鼓后，初冬的刺骨寒冷便裹挟着落叶在邺城猖狂。韩馥这日外出后，韩穆张罗着给憬集的屋子添些火炉。韩府的大门砰地被人踹开，憬集听力敏锐，又住在二楼，推开窗子往大门那边看去，果然看见大批士兵手持利刃破门而入了。没几秒，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就响起来。

杀人了！

韩穆在憬集身旁目睹了这一切，慌忙拉着憬集往楼下跑，刚到楼梯口韩穆便将憬集又推进了屋子里，手忙脚乱地将她推到床下去。憬集当然听见了往楼上来的脚步声，她拉住韩穆的手腕，将他往床下拉，“你干什么？！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即便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可她能变成猫引开那些人对这个房间的注意力，韩穆或许就有一线生机了。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身体颓然无生气地跌落在地上的声音，憬集听得一清二楚，难道韩馥一直没放下心来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吗？袁绍还是要杀他。

“他看见我了。”韩穆刚刚挣开憬集的手，房门便砰地被踹开。憬集还要说话，却看见韩穆的脚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韩穆端起火盆丢过去，却丢了个空，楼下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憬集却仍旧听见那些胡乱跳动的心跳声、还有因为惊恐而压抑的呼吸声，人没有被杀完，那韩穆，是不是也可以活下来。

七八只脚涌上去将韩穆打得委顿在地，他双手抱着头被围在了黑色靴子中，韩穆忍着不喊出来，偶然的一声闷哼却更令憬集心慌，憬集知道韩穆一定痛极了。从前她觉得韩穆只是个被父亲爱护得太好的少年，什么都不懂，可现在她发现，韩穆太想对她好的那份心思，或许没有正确的方法，也没有遇上好的时机，但这些在现在这一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憬集要从床底下出去，韩穆一双眼睛看着他，轻轻地说不要。那声不要，在憬集听来，如同炸雷。她不听，她不能看着韩穆被打死，她看准掉在地上的一把刀，慢慢探手去够，擒贼先擒王，她知道谁是带头的那个人！

可是韩穆却抢在她之前咬上其中一人的小腿，下口之重，疼得那人破口大骂，一只脚重重踩在韩穆的膝盖上，咔嚓一声，韩穆脸上汗如雨下，混着伤口上的血迹，却还是不松口。韩穆眼神中的哀求制止了她的动作，或许，是她对死亡的惧怕制止了她的动作。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腕，她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她是恨自己懦弱无能没有勇气，恨自己从前看轻韩穆对自己的感情，如今却靠着他的庇护活下来。殴打韩穆的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在院子里放话，憬集清晰听见了他的名字——朱汉。她咬牙爬出床底去查看韩穆的时候，韩穆已经奄奄一息，脸上血汗交织，都快分辨不清原本的面容了。

憬集费力要讲韩穆抬到床上去，拖动他的腿脚时，韩穆在无意识中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憬集便再不敢动他，直到大夫来了，韩穆仍旧保持着原样，只不过脸上被憬集擦得干净些了。

韩馥回府面对这一片狼藉，险些一刀结果了憬集的命，他狰狞道：“奈何我儿对你一往情深，你竟铁石心肠连救他一命都不愿！”

憬集闭眼去挨那一刀，却听见刀落的声音。憬集睁开眼，见韩馥也怔然地看着不知为何掉落的刀。憬集看着窗台边立着的凌钰，眼泪不由自主地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遭受突如其来的变故，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解释。像韩穆这样将身家性命孤注一掷绑在她身上的人已经不是第一个，可是她也不过是个平平凡凡毫无异术的女子，她救不了韩穆她自然也心痛，但她确实无能为力。

憬集从来明白，人的一生中，无能为力的事情有许多，已经没有办法解决，那就接受它，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可是此刻她才明了，无能为力之所以无能为力，在于既不能解决也接受不了。

韩穆还没醒转便又是突发高烧，憬集整日整日地陪同侍女照料着，凌钰常隐了身形立在窗边或是屈膝坐在榻上静静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沉默到底。

凌钰还没明白，为什么韩馥的刀刺向憬集的时候，他会察觉到她有危险······

是因为，憬集吃了他的爱情？还是因为，其他的联系？

袁绍虽然杀了朱汉，可韩馥却仍旧战战兢兢，放心不下的他决定等待韩穆好起来后便离开邺城去投奔张邈。只可惜，韩馥没能等到他宠爱的儿子好起来。

憬集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见梅花开了，但是曾经洛阳城中董卓府里的梅花香气让她最难忘怀，韩穆在这个清晨悠悠醒来，精神焕发，是少年朝气蓬勃的神色。他说了些自己爱吃的菜，央憬集和他聊了些话，甚至兴致勃勃地拿了本书要教憬集认几个字。

憬集心里高兴，也庆幸韩穆不会因她而死，断掉的腿也会痊愈。于是她刻意忽视心里山雨欲来的慌乱，直到中午时分，邺城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韩穆满心欢喜地说：“我好想坐在窗边去看看。”憬集换来小厮将韩穆移到窗边，韩穆手肘撑在桌面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小孩子。

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不知多久，韩穆竟睡着了。憬集心头怅惘，凌钰今日未来，她想起曾见凌钰行走在雪中的背影，竟又觉得心痛起来。

憬集给韩穆披上一块毯子，触及韩穆面庞却觉得冰冷。她手一抖，毯子滑落在地板上，憬集总算明白那慌乱从何而来，原来，原来这竟是回光返照吗？

韩穆不是睡着了，他在看雪的时候就永远离开了人世。

憬集双手掩面，落下大颗大颗的泪。

凌钰从雪中来，大麾上还沾了雪花，他看着憬集说：“如今世道太乱，这于他或许是件好事。”

“斯人已逝。憬集，我们也得离开这儿了。”凌钰蹲下来，擦了憬集脸上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