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坠,天际有云如火,映得大地一片彤红,彤红如火,彤红也如血。
如血——。韩夫人的头脑中轰的一声炸响,一切记忆贯通起来,——扑鼻恶心的酒气、狼藉一案的残肴、刘升的大手、女儿的血——。
她木然偎倚在车厢里,寂寥而无助,却没有凄惨和眼泪,只有漠然无语,望向天边红胜火的云彩尤如看女儿头上流出的鲜血。
車停顿下来她不知道,来人送入晚餐她不知道,红色的云隐去换上了黑色的夜幕她仍然不知道,她只是在看,呆呆地看。
很久很久,突然间她顾自笑了,笑容很是瘆人。
透过不太亮的月光她依稀看到天上云间另有一方天地在那里,有卧牛石,有荞麦田,与仓石村很像,窟窿山在碧蓝的天空里画出一道清晰而靓丽的线条,这边世界里的太阳此时到了那里,正热情的四处播洒着生命,云山上的针叶林青意浓厚,树上嫩芽点点。
柔和的风吹拂得漫云坡的野花竞开,丛丛簇簇,连成片汇成海,红色、黄色、紫色、绿色、橙色……复杂而玄妙的色彩将一切美丽融合。
春雨温润,在树枝上、草叶间跳动。时而飞流直泻三百尺,时而随风浅入细无声,如烟、如雾、如纱、如丝,溅起雨花点点,仿佛是七弦琴上跳动的音符,演奏出优美的旋律。
感觉不到烦恼,感知不到萎靡,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和谐与美好,充满信心和希望,充满了生命力量。
韩夫人的嘴角抿起来,眼睛弯弯像正悬挂在天上云边的月亮牙儿,她看到了女儿依旧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锦氅,在那方美不胜收的天地中,扑飞舞的彩蝶,宛若彩蝶飞舞;撷艳丽的花朵,比花朵更艳丽。一如既往的天真与可爱。
只是——很孤单。
韩夫人刚刚有些光泽的脸色又黯淡了,她低下头来看,只见自已正身处的这个世界里,一切都在暗夜中,影影淖淖看不真切,不远处朦胧兀立着一颗树,不知名也不知龄,在曳曳的风中显得很单薄但站立得非常坚定,像极了丈夫负手在自家庭院中沉思的的模样。她默默叹了口气:二十年的夫妻,几十年的感情,今日终于要到头了。虽然心有不舍,但也无可奈何,你会需要我吗?女儿那里更需要我呢!
这许多年来,韩夫人第一次对丈夫生出幽怨,自战乱始,有多久没有还家了?有多久举家不曾共饮团圆了?有多久夫妻未曾夜话家常了?————
罢了,韩夫人平复下心中些微的波荡,挥挥手,不想带走这边世界里一丝烦恼。
夫君珍重!若有后来世,继续今生缘,切莫让我再牵肠!
毅然决然,她将舌头吐到牙齿间用力,一瞬时,殷红的血液便顺着嘴角淌下来,汩汨流在车厢的底板,透过缝隙落到干燥的土地上,洇湿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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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掌灯!”韩可孤先一声喊,声嘶力竭,再一声喊歇斯底里。
萧狗子磕绊着到案前,摸索了半天才找到火镰、燧石,就起艾绒敲打着引出火来,将案上的烛台点燃。
韩可孤背向着众人站在书案前面,待烛火烧起,亮彻了整个房间,他才缓缓的转过去,坐到大案后面的官帽椅子上。只这一刻时间,眼窝儿就明显陷下去许多,额头皱出了几道苍纹,但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李长风很担心,就医理而言,大悲之下,心情必然大落,若不能及时发泄出来,最容易憋成心病。
韩可孤睁开微微闭合的双眼,很疲惫地看向韩玉,漠然问道:“那么,你来我府衙所为何事?”
韩玉害怕大伯父这种直勾勾瞪视的眼神,赶忙跪了下去,解开纽襻从怀中掏摸出一个锦盒与一封打着火漆的信函,也不敢抬头,双手捧着呈递给韩可孤。
李长风在案子的这一边,便上前两步接过来,隔着书案递给大人。韩大人接过去,看了看函封,也不拆启便扔到了案头。将锦盒打开,见里面是一方青铜印,便倒立出底面的印文,凑到光亮处仔细审视了一会儿,顺手又递回李长风。
青铜的比重很大,这一方印捧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印体四方形格,坐姿虎身,全高三寸半分,边二寸,斑纹细腻,铜光闪亮,前为篆虎字,后为篆寿字;底部“九叠文”,左“副统”右“之印”。
恩威并施,哈哥利并非一味粗鲁,他是以家眷要挟,显爵引诱,双管同下逼迫韩可孤投降。李长风心思剔透,一着眼便明白了金国人的手段。
“副统之印”在金国的作用与大辽不同,是作为统帅调动军队的“兵符”之用。
金朝行兵,自太祖阿骨打始,惯用两军,善于临敌制度,在兵制上,军政一体,平时耕种、战时出征。以“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猛安之上置军帅,军帅之上置万户,万户之上置副统,副统之上为都统。”。据此可知,副统官秩高于万户,有调动指挥军队的权力。
一般而言,得授“副统之印”,俱是被金国皇家依为左膀右臂的人物,以哈哥利的身份决然不够资格授受,显然是得到了宗翰以上人物的委托,下足血本要把韩可孤收揽。
李长风不好贸然开口,便轻轻将印子放归盒内,低垂下眼光,静等韩可孤自己处理。
仔细地将锦盒的盖子扣好,韩可孤显得很有耐心。端详了半晌上面雕画精美的饰纹,他终于开了口:“狗儿,你且送韩玉下去歇息,余事明日再说。”
韩玉又叩了个头,站立起来,怔怔跟在萧狗子身后要走,韩可孤再将他喊住,指了指案上的印和信说:
“这两样东西你且收好!”
韩玉不明了韩可孤的想法,但未敢违逆,只能将之重新取回来揣好,跟随萧狗子去了。
按照以往韩可孤的秉性,韩玉替敌人传递劝降文书,便等同叛反,即使不被立时砍去脑壳,也脱不了受几十板子的皮肉之苦。李长风大感意外,没做处置就草草使他囫囵着下去了,韩大人今日的行为反常,实在令人难以猜度。
“父亲——”父子连心,泪眼模糊的韩炜望到机械如偶的韩可孤,非常担心,走过去轻轻喊叫了一声。
“嗯!”韩可孤回了回神,挥挥手:“夜深了,你送李叔叔过去歇息,也睡了吧。”声音很嘶哑,但仍然没有一丝情绪在里面。
想想也不知从何处劝起,李长风默然无语,只得于韩炜两个人走出去。到了廊中,他忍不住回头,透过窗棂望见韩可孤依旧坐在那里,呆呆的如同面壁的和尚,端正身姿,不动如泥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