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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不负天下只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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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极顶,老人站在婆娑细雨中。

曾有人说,当世剑法第一人,当属以骠骑大将军衔辅国的裴大督师,也有人说,天下高人无数,并非一城一地,近十年间突然崛起的一位“老叟”,剑法更可能在裴督师之上,还有人说,神龙之乱时,六旬年龄的鸾台侍郎崔玄暐剑开十二门,当属儒门剑冠。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站在顶端的那些人,各有各的风流,真相如何,谁又会去较真深究。

老人是崔玄暐,也是那位江湖上不知名的儒门“老叟”,他已很久不带当年那柄天下名剑第十一的‘弘毅’,也没有取南墙背上那柄大有来头的‘贞观’。他拎着酒壶,里面装着华山太清院冯老真人珍藏的半坛“仙人醉”。

他不带丝毫昔年中书令的威严与城府,不带当世儒侠的高深莫测,此时的他,只是个寻常老人,一个在寻找酒友的孤单老人。

老人对面,站着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他身影消瘦、面色凄冷。他不再是当年不可一世的散骑荆郎,不再是黄花班戏子,不再是长安梨园行的武生俏荆郎。他此时只是一个落寞、落魄的中年大叔。

钟离荆复杂的盯着他看了好久,像是在看一位不速之客。

“久违啊,荆郎。”老人再次打破沉默。

“哈,我是该叫你一声侍郎大人,还是该叫一声中书令大人,还是,该叫你‘儒叟’?”

“荆郎还是这般刻薄。”

“大人该知,我俩谁更刻薄,若不是看崔大人没带那柄‘弘毅’,我本连刻薄都欠奉。”

老翁干笑一声,“当年是老哥对你不起,十二年都过去了,荆郎还不能放下吗?”

“哼,崔大人今年高寿?”

老人又是一声干笑,搓着手道,“七十有七,还是七十有八,记不太清了。”

“崔大人连自己岁数都记不清了,却还记得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您这也算放下了呀。”说完钟离荆不再看他,转入屋内。

老人一脸尴尬,提着酒壶也跟着进了屋子。草屋十分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子,一张木凳子,一张草床,屋顶有几处还在滴水。床上放了个襁褓,一个大眼睛娃娃咬着手指盯着老人,旁边还有只木碗,里面该是放的羊奶。

崔翁打量一圈,也不见酒杯容器,尴尬问道,“荆郎可赏脸陪老头儿喝上一盅,像当年那般?”

钟离荆看了酒坛一眼,冷哼一声,用一支空心芦蒿将羊奶导入婴孩口中。崔翁见他默不作声,心头一喜,忙出门冲大半里外的太清院吼道:“臭小子,快拿两只酒杯过来!”他再进来时,引得钟离荆一阵怒目,只见钟离荆伸手一甩,手中芦蒿如利箭一般,冲崔翁射去,手法与那晚天王庙外崔翁的手法竟有几分相似。

“好一招‘飞花摘叶’,当年小老儿不过在你面前用过一次,荆郎竟能将这招用的七七八八,好悟性!”

“这般雕虫小技,也值得我去深究?”

老人大笑三声,“荆郎还是这般自负。”

“崔大人今天是来抓我回去的?那当带你那把宝贝疙瘩来啊。”

老人沉吟片刻,“老头儿说是路过华山,兴起游山玩水,荆郎你信么?”

“崔大人觉得呢?”

“呵呵,老头儿这辈子也算光明磊落,无需骗你,这一路从祁山过长安打算一路东行下去,这几日真的只是路过华山。”

这次轮到钟离荆诧异,他又盯着一脸笑容的崔翁看了片刻,“崔大人是否光明磊落,在下倒是不敢妄断,若你果真不是老道士的救兵,你我倒是可以喝上一杯,说道说道。”崔翁老脸一红,轻叹一声,“荆郎说的是,老头儿对荆郎的确算不上光明磊落。”钟离荆听罢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老人,“呵呵,在下现在倒觉得崔大人磊落多了。”

正说话间,茅屋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童。两人头上顶着三只凳子,女娃手里端着碗筷酒杯,男娃手里捧着两碟小菜,引得老翁一脸赞赏。

“臭小子,这次怎么变得有眼力劲了。”

“你以为我愿意?那观里的白胡子老道长非说这里东西少,让我带着。”

崔翁哈哈一笑,“荆郎,冯老真人这是在向你示好哩。”

“哼,老道士还算实在,只是他那个二徒弟……”钟离荆欲言又止,看着两个娃娃,“崔大人已经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了吗?”

“荆郎说笑了,”崔翁将两只酒盅满上,收起了笑容,“荆郎可知这两个娃娃是谁?”南墙再次竖起了耳朵。

“崔大人刚说一路从祁山赶来,这娃娃只怕八成是那东郭天灾的遗孤吧。传闻荣阳关内千亩良田毁于一旦,古城东郭人畜皆没有生还,看来传闻并不可信呐。”

南墙心头一惊,这人好厉害,竟然寻一点儿蛛丝马迹便能猜出自己身份。

“哈哈,荆郎才智果然举世无双,老头儿佩服。只是荆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娃娃名叫南墙,是当年老凤阁张谏之的遗后。”

“哦?”钟离荆表情复杂的看着南墙。“果然有几分老凤阁的样貌,那么说小娃娃当是汉阳王孙喽,身世的确挺唬人嘛!”钟离荆冷嘲热讽的语气倒是丝毫未变。

“汉阳王孙?”南墙一愣,缓缓放下手中的一根鸡翅膀,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是个在山村长大的孩子,从小没见过自己的爷爷,也曾幻想自己祖上有过县官级别的身份,却万万不敢奢望能有位王侯将相的长辈。离开东郭村的日子,他跟随崔爷爷一路东行,见过了山外的大千世界,也逐渐意识到,身边的老人很可能便是站在这个世界上最顶端的那群“神仙人物”。最近一段时间,他也总是怀疑,崔爷爷说与自己祖父是至交,莫非自己的祖父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今天,他头次听到有人提到祖父的身世,竟是王公大臣,不知该高兴还是悲哀,他只有默默呆立在了当场。

崔翁依旧能听出钟离荆语气中的讥讽,“荆郎,你猜这女娃又是谁?”

“是那敬晖、桓彦范左右羽林将军之后,还是那袁恕己袁少卿家的宝贝啊?”钟离荆端起酒杯,咂摸了两口,心道,“真他娘的香啊”。他自逃出长安以来,即要照顾孩童,又要耗真元为月娥续命,还要四处躲避追兵围堵,始终要保持高度清醒,算起来已有快一个月没有喝酒,今日若不是下雨天馋酒,又恰好崔翁提着酒坛,凭两人的一番旧账,就算不会大打出手,也必然不会对饮。

崔翁嘿嘿一笑,“丫头,告诉你钟离叔叔你姓什么?”

小梦溪放下手中筷子,“叔叔好,我姓武,叫武梦溪。”

“你姓武!”钟离荆蹭的站起,踱步再三喃喃道,“梦溪,梦溪,好一个梦溪啊,你父亲可是那高阳郡王武崇训!”

“叔叔,你认识我爹爹?”

“不对,不对,武二哥十年前便死在了梁王府,而你不过五六岁年纪,绝不可能是他的女儿!”钟离荆看着惊惶无措的小梦溪,“可你又叫‘梦溪’,若不是因为那蒲州沈溪娘,怎么有如此巧合的事?”

“我只知道爹爹叫武崇训,娘亲叫沈梦郎,我们一直生活在陇州城里,爹爹妈妈从不带我出门。”小梦溪无辜道,“不过我听爹娘谈话时,似乎提过我外公在什么蒲州,我不知道在哪里。”

“那应该是了,不过为何是离长安如此近的陇州?”

“天下皆以为太子李重俊造反,灭了武三思满门,其实不然,老头儿恰好是知道真相的人之一。”崔翁给钟离荆斟满酒杯。

“当年老头儿侥幸不死,便猜到是那武三思从中作梗。我四处躲避了半年,却听说其他四王也被逼死,老头儿一气之下便潜回长安,要为这些枉死的忠烈报仇。谁知回到长安正好碰上那节愍太子李重俊与左右羽林大将军密谋造反。我暗中潜伏,一直看那叛军带着假诏书杀入梁王府,灭了那奸贼满门。”

“太子李重俊叛乱被诛,天下皆知,崔大人还是直接说我武二哥的好。”

“荆郎可还记得当年校场上,八百人后挡下你那惊天一击的羽林小彪将?”

“你说的是我独孤三哥?”

“政变当天,左羽林将军独孤祎之请命杀入梁王府,却放了武崇训一条生路,偷偷塞给了武崇训一套羽林军服,让他到终南山暂避。后来羽林军在玄武门下临阵倒戈,李重俊事败,独孤祎之护送太子杀出长安城,还未逃到终南山便被追兵赶上,跟太子一起都被乱军砍死。所以,这天下知道武崇训没死的人,怕是没有几个。”

“天下无人知,那崔大人怎会这么了解?”钟离荆听到昔日两位至交的旧事,双拳攥的铮铮作响。

“那夜我就在梁王府的房梁之上,奸贼作孽太多,即使没有死在叛军手中,也会倒在老头儿的剑下。不过老头儿没有那恨屋及乌的毛病,武崇训心地不坏,只是出身在公王之家,才落得个家破人亡。”

钟离荆沉默良久,“孤独三哥是陇州人,武二哥至情至性,一定是去蒲州寻到那朝思暮想的沈溪娘,等事情一过,便回到陇州照料孤独三哥的族人。”

“荆郎既然这么说,事情便该是如此了。那武崇训后来如何,过会你当问小梦溪儿。”

“儒道千年,不知出了多少人,谈那圣人之言却行那小人之事,先生至少不算个小人。”

“荆郎说笑了。”

钟离荆紧盯老人眼睛,“在下这句话是认真的,只是钟离荆十三年都埋在鼓里,当年先生为何朝堂之上,与那奸贼联手,陷我于不仁不义!”他说到最后,几乎癫狂。吓得南墙再次将小梦溪护在身后。

崔翁面露痛苦,缓缓举起酒杯,“你我皆儒生,当知‘士’不可不弘毅。老头儿痴长近八旬,平生所憾唯有当年违君那一事。”

老人昂首咽下杯中酒,缓缓道,“老头儿自问不负天下只负君,但换做今时今日,老头儿依然会再做一遭那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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