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夜叔叔？哦，是，没错。”

上一次接到大陆那边的电话，好像已经是假期的事情了。苏凛一边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关切声，一边对走进客厅里来的妹妹苏铃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好让自己能够静下心来和电话那一头的人交谈。

“嗯？嗯。很好，是，我和小铃都过得很好。……算是别墅吧，对，上下两层的，因为学校那边的学生公寓没有床位了，而且也不能让小铃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啊？生活费？不，完全没有问题，足够了。”

苏铃坐到沙发上，听到哥哥的话，她用略带着嘲讽的眼神瞟了他一眼，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不能让我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我完全没问题的哦。没办法一个人生活的是哥哥你吧？”

苏凛感觉脸上有些发热，赶紧背过身去。

“嗯，岛上的生活还不错，就是东西偏贵了一些。啊不是不是，我都说过了，真的，手头一点都不紧，倒不如说，每个月还能有不少结余。财政主要都是小铃在管，她说没问题。大陆那边的熟人吗？哦，有啊。你应该认识的吧，时——呃，是个女生，叫余敏儿的，是我们那里的第一名。没印象啊？啊……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有那么一刹那，苏凛险些把时天允的名字脱口而出，不过最后还是硬生生地改了口。

“成绩吗，也就那样，这才一个月，看不出什么来。没有，什么篮球社乒乓球社基本上都处于爆满状态，我加入的……呃，是学生会。对，哈哈，也没那么了不起啦。跟小铃说话吗？好的。”

苏凛还想回头叫妹妹一声，但是苏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她用几乎是不耐烦的眼神扫了哥哥一眼，然后就把话筒夺了过去。

“喂？夜叔叔？对，是我，小铃！”

很开心的样子。

苏凛抿了抿嘴唇，默默地坐到了餐桌旁边。

面前的盘子里装着培根煎蛋三明治，刚烤好的面包配着黄油发出的香气，还有鲜牛奶。对面小铃盘子里也装的是同样的东西。苏凛向来是不会对早餐挑剔的，不过今天，或许是个例外。

心情不好。

远方养父的来电并没有带给他一丝一毫的喜悦，倒不如说，或许反倒正是造成他难堪心情的缘由。

稍微回头看一眼，拿着话筒的小铃仰在沙发上，和电话那头的男人不知在聊些什么，因为内容他并没有仔细听。但从妹妹的笑容来看，她现在确实很开心，而并不是像自己一样，每一次都只是敷衍的假笑。

夜叔叔或许也注意到了吧？养子并不喜欢他的事情。

越是这样想，苏凛就越是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喉头哽了些什么东西一样，这让他觉得甚至是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好半天工夫，他都没有想到那究竟是什么，直到过了片刻，让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他才明白。

或许那是“实话”吧。

一直哽在嗓子里面，说不出来的“实话”。

自己也是，夜叔叔也是，互相之间都有所隐瞒。所以才会造成这种不舒服的局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桌上三明治的热气都已经散尽了，但苏凛却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目光茫然没有焦点，就像是个在上课期间开小差的学生一样，而事实上，他现在也处于差不多的状态。

打小开始，自己就知道自己不是夜家的孩子。首先当然是姓名，璃儿姐姐姓夜，她才是夜叔叔的亲生女儿，而自己和妹妹小铃却都是姓苏。尽管对于夜叔叔来说，他的疼爱或许是均摊的，没有对任何人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但苏凛清楚，那或许都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外在”而已。

夜家的孩子普遍早熟，并非是指生理发育，也不是指懂事，只是……理解能力上的早熟。夜璃儿姐姐在十岁的时候就在和夜叔叔讨论各种灵异现象，以及夜叔叔那些晦涩的灵异文章。苏铃的早熟则体现在她会照顾人这一点上。只有苏凛，他总觉得自己的早熟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还在年少的时候，苏凛就很清楚地知道，夜叔叔不喜欢他。不对，说是“不喜欢”也许有些宽泛，换个更具体一点的说法，从某种程度上，夜叔叔是在“厌烦”和“畏惧”他。

很早以前，早到苏凛还在幼儿园和别的孩子一起打打闹闹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因为他看得到，夜叔叔每一次与自己对视时那种有些惶恐的眼神，之后他就会刻意避开。对自己的各个方面，他从来不加以要求，成绩什么的，只要去开家长会就好了吧？经济什么的，要钱就给，随你去花，那样就行了吧？至于父爱，饶了我吧，你到底是想要些什么啊？

苏凛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如果夜叔叔对每个孩子都是这样，那倒还好些。哪怕他只对璃儿姐姐好，而对自己和小铃都置之不理，那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在苏凛看来，不管是对夜璃儿，还是对小铃，夜叔叔都是一副温和的父亲形象，只有对自己，他就像是对待一头放养的猪一样，向来吝啬到不会分给自己哪怕一点点关怀，只在各方面留出充足的余地，让自己连抱怨的理由都没有。

有时候，他甚至会恶意地猜想，夜叔叔是不是只对女孩子感兴趣？

但那显然是荒谬的，因为对于自己的生女和养女，夜叔叔都没有流露出超过父爱之外的成分。

不管怎么说，苏凛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养父。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故意要跑到这个小岛上来，夜叔叔当然是不会有意见的，他反倒很可能会高兴得不得了。账户上的钱从来都没有半分短缺，苏凛知道，就算是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夜叔叔也一定会先把必要的款项打到他的卡上，免得养子跟他联系。一个多月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打来电话询问这边的情况。而苏凛也不想跟他多说，两个人用假惺惺的问候开始并结束了总时间不到两分钟的对话，接着话筒就被移交到了苏铃的手里，而现在——

苏凛又装作不经意往那边看了一眼。

虽然没有仔细查过，但小铃这通电话应该已经聊了十分多钟了。

跟那个男人有那么多话可说吗？苏凛不明白。他有些愤恨地把筷子捅到三明治里面，西餐也好中餐也好，什么吃法都让它见鬼去吧！从小铃欢快活泼的笑容之中，就可以想象得到电话那头的男人肯定也是一样的表情。

就连苏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或许意识到了，却不想就这么承认。他那种讨厌的感情纯粹是出于嫉妒，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得到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父爱。但是——

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谁？他们又在哪里呢？

偶尔自己也会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这样的问题，但夜叔叔要么是转移话题，要么就是沉默不语。苏凛能够感觉得到他的为难，这让他自己也有一种愧疚感。因此这么多年以来，他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自己的父亲和夜叔叔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为什么说是“曾经”呢？因为据夜叔叔那不确定的只言片语来判断，自己的生父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母亲……夜叔叔则从未提起过。

并非是“不认识”，只是“不愿意说”，苏凛感觉得到。

无聊的想法充斥着大脑，使得苏凛把面前的三明治和牛奶都抛在了脑后，而当听到小铃问起“你怎么还不吃？都要凉了哦！而且上学也快要迟到了吧？”的时候，他感觉仿佛都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了。

“打完了？”

“嗯……”苏铃欢快地点了点头，“你还有事情吗？夜叔叔还没挂哦！”

“我没什么事。”苏凛耸了耸肩，他能有什么事。但正当苏铃对着电话那头说“那再见吧”的时候，苏凛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等一等！”他喊道，“把电话给我！”

说罢，不等小铃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把听筒抢了过来。

“喂，夜叔叔？”

“啊……小凛？还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男人听到苏凛的声音，很明显有些困扰，苏凛也能够想象得到，他一定是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不想和自己多交流的神色。对此，苏凛只感觉他那和气的态度有些让人干呕，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了下来，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呐，夜叔叔，最近有点儿想看一些小说。岛上不知道能不能买得到，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寄一些来呢？”

“……小说？唔，也行，你想看什么类型的？”

苏凛拿着话筒的手，不知为何有些颤抖。

“灵异。”他说道，“我想看灵异小说。最好……是夜叔叔你以前发表过的文章，所有的都要。”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

这在苏凛的意料之中。因为从小到大，这或许是夜叔叔对他唯一的管束。

“啊，那些东西你不要看，都是鬼故事什么的，吓唬小孩子玩的，没什么意思。以后最好也少接触这些东西。”

苏凛还记得，这是他年少时的某一天，在夜叔叔的书房里饶有兴致地翻看他的稿子被发现后，夜叔叔用不悦的语气说出的话。尽管这种程度的教育，恐怕就连批评都算不上，但对从小都没有被夜叔叔教训过的苏凛来说，那恐怕是最严厉的指责了。

打那以后，苏凛就没怎么接触过灵异类的书籍。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而如果在九方九世书的灵异故事之中，对于灵异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恐怕自己很快就会被淘汰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十几年来第一次，苏凛打算跨过那道界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