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居天下之中,北据邙山,南望伊阙,洛水贯入其中。东据虎牢关,西控函谷关,四周群山环绕、雄关林立,因而有“八关都邑”、“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之称。其地势更是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荆襄。无论从何处出兵图谋天下,洛阳都是必经的兵家要地。
正是出于此种考虑,经历王莽之乱后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才会将国都从关中的长安迁往洛阳,一来物资之补给更为方便,二来能更有效的控制汉帝国在关东广袤的领土。洛阳也借着定都之利,在这百余年间迅速发展了起来,不但取代了关中成为汉帝国政治经济的心脏,其繁华程度也是远远的超过了旧都长安。
如今已经入了八月,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因为临近秋收忙碌之季,趁着还有空闲时农户多半是要置办些生活所需,一些富贵大户人家也要采购些秋冬用品。有利可图自然也就有源源不断的商贾南来北往,兜售着他们千辛万苦从塞外漠北带来的皮毛良驹,从岭南深山带来的象牙珍奇,这便有了洛阳一年中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候。
因为南来北往的商贾聚集,洛阳城门出入的人流往往人满为患,十分拥挤。为此河南尹特意向天子奏请每年八月间将城门关闭退后半个时辰,由以往的酉时二刻延迟到戌时,以便士民出入。可即便如此,也时常有晚归的行人被拒之门外不得入内,只好在城门下露宿一晚,等到第二日天明时开启城门才得入城。
如今赵瀚这个倒霉鬼就是晚上了片刻的时间,一边狂奔喊着“等一下”,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城门缓缓关闭。心中暗骂自己该死,真不该在路上贪睡耽搁了些时间,如今到好,看来得在城外荒郊野外露住一晚了。
赵瀚到城下见城门刚刚关闭,心中多少还是抱着点希望,便抬起头望向城楼大声喊道;“楼上的大哥,小弟晚归迟到了片刻,可否通融下放小弟入城呀。”
城楼上的守卒探出了脑袋来,冷哼道;“放肆,城门已关闭,要想入城明日再来。”
赵瀚仍然腆着脸道;“这个也不需要开启城门那么麻烦,你们若是方便的话不妨放个吊篮下来,我不是很介意的呀!”
城门上的那个守卒起初还有些耐心向赵瀚解释,却没想到到这人如此死缠烂打,简直是无理取闹。顿时勃然大怒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城门下咆哮,可是不想活了吗?”
“快快离去,否则军爷我让你尝尝弩箭的滋味。”
赵瀚撇了撇嘴,心想这东汉的公务人员服务意识也太差了些,不过就是看门的兵丁,这架子倒是十足。想自己堂堂的国家公务员都要以德服人,你一大头兵拽什么拽。
心中想是这么想,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准备离去。要知道这巨大的城门足足一米厚有余,十个壮汉借助吊轮才能勉强搬动。自己又没有神功盖世,总不能生生撞开城门吧。
只是不知今晚该如何打发,是在城门下蜷缩凑合过一晚呢,还是去野外寻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一晚。
正在城下踌躇不决时,打远处一骑缓缓驰来。马上那骑士倒是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赵瀚和城卒的对话,在马上哈哈一笑,随即利索的翻身下马,手牵着马缰对赵瀚笑着说道;“这位兄弟看模样不像是本地人,想必是不懂城门宵禁的规矩吧。”
赵瀚见那骑士二十八九的模样,细眼长须,身材中短魁梧,相貌倒是平常,唯独眼神英发,颌下虬髯也甚是威武,浑身上下的一股英豪之气让人心中不禁生出亲近之意。
左右闲着无事,赵瀚便拱手笑问道;“愿闻其详。”
“这城门每日晨钟暮鼓开闭,除非是大丧大喜的之日,从无间断。一旦城门关闭,即便是皇亲国戚也无权叩门喊关的。刚刚那骂你的军士已经算是客气了,若是碰到脾气不好的军士,早就一枝冷箭飞来把你唬走了。”
赵瀚点头道;“原来如此,洛阳到底是洛阳,可比其他地方严格多了。”
那骑士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若无规矩如何能成方圆,若无王法如何能有这治世。洛阳堂堂帝都,若是没了规矩,岂不自乱。”
赵瀚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在这得瑟做什么,还不是要跟我一样露宿野外。嘴上却笑着说道;“如此看来我们二人都是倒霉运气,要在这野外挨冻一晚了,不过正好也能结个伴,了不至于太过无聊。”
那骑士却摇头直道;“非也非也,要挨冻的只有你一人而已,我却是用不着的。你自在城外,我可要入城去了。”
赵瀚不解的望向他道;“你这是何意,不是你说的城门关闭后无人能得以入内的吗?“
那骑士嘿嘿笑了数声,道;“这是自然,可我说的却是一般人,但我并非一般人呀。”
言罢也不向赵瀚解释,只是仰头望向城门大喊道;“来人呀,快些来人。”
还是那名城卒探出了脑袋,见城下赵瀚依旧站在那,还以为旁边那骑士也是他的同伴,便破口大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非要小爷给你些厉害看吗?”
说罢就取下背上的长弓,作势唬人。
赵瀚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的是无辜的。心中却是不怕,心想你那破弓在大爷我有备之下要是还能射到爷的话,那爷的赵姓真要倒过来写了。
那骑士却也不惧,昂头大声道;“本官奉天子诏令,外出采风察情,如今业毕返京。诏令在此,尔等速来验证。”
说罢手中高举一卷黄绸,想来就是他口中说的诏令。
一旁的赵瀚却是吃惊不小,没想到刚刚和自己谈笑风生的人竟是有皇命在身的大人物,这倒是看走了眼。
看来洛阳城中,天子脚下,到底是卧虎藏龙,这达官贵人可不比地里的大白菜少,稍不留神就能踩到一个,以后可得留神一些了。
那城卒听是骑士有诏令在身,哪里还敢怠慢,忙放下吊绳将那骑士手中的诏令取去查看。查看了一番确定是诏令无疑,忙口中称罪连连道歉,那骑士却是大度的挥了挥手道;“无妨,你也不过是恪尽职守,何罪之有,快放本官入城。”
城门已经关闭,即便是有皇命在身也绝无再开的道理。所以只是从城头放下能容纳一人的吊篮,想来是让坐着将他吊上城去。
待城上的吊篮放下,那骑士伸手拉了拉吊绳试了试,这才放心。
人是可以通过吊篮上去,马匹却是不行,那骑士显然对这里的规矩熟悉的很,伸手将马匹拴在了城门外的拴马桩上,拍了拍马臀以示安抚,又昂头高声喊道;“替我好好照顾好我城下的坐骑,明早我自会派人来取,若是饿坏了我的宝贝马,定饶不了你们。”
“大人放心,小人定会按时下城喂养,不敢有半点怠慢。”
那骑士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放心的走进去吊篮中,见赵瀚在一旁眼神有些羡慕嫉妒的望着自己,便哈哈一笑道;“这位兄弟,恕在下不奉陪了,你独自在城外吹风把。”
赵瀚心想这家伙倒是会幸灾乐祸,神色上却并未流露不满,只是笑着拱手道;“兄台自便就是。”
那骑士又是嘿嘿一笑,城头火光下见赵瀚容貌甚是伟岸,便不由多看了几眼才收回目光,拉了拉绳子示意城头上的士卒收绳。忽的似乎想到了什么,临走前笑着对赵瀚说道;“不妨告诉你个好去处吧,往这方向走上不到一里路便有个废弃的小庙,你别看外面破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的,你大可去那边试试运气,没准还有人能留下些好东西呢。”
赵瀚一愣,有些不明白他对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正欲追问,却见那骑士已示意城上的人拉动绳索,转过头去不再睬他,便只得做罢。
不过既然这人这般说了,反正在城门外守一夜也是挨冻受饿,倒不如听他的话去碰碰运气看。
赵瀚按照那人所指的方向寻了去,果然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他说的那个破旧的小庙。外面看起来确实残破的很,想来已经荒废多时。
原本以为那人说这里面别有洞天,可进去后却是大失所望,偌大的庙殿依旧残破的很,灰尘满地遍地狼藉,并没有看出和外界有什么不同之处。
赵瀚心想那人多半是戏耍自己,不过就算再破好歹也是个容身的地方,总好过在外吹风强,便打算寻处干净的地方凑合一晚上。
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又细细的看了看入门处的后方,四处灰尘都是甚厚,唯独那里干净许多,这说明平时时常有人进出。赵瀚想了想,觉得有些蹊跷,便在殿中细细的找了一番。
果然在殿后神像后面一处隐蔽的地方发现了块干燥整洁的地方,一层厚厚的稻草散落在地上,上面竟然铺着一层松软的棉被,四周也打扫的干干净净,似是经常有人在这里落脚一般。
赵瀚暗自欢呼,没想到那人还真是够意思,这处地方定是他在野外的一处歇息之地。
赵瀚却是不知道,其实这处地方是洛阳城中一些权贵子弟们的落脚点之一。那些喜好飞鹰斗犬,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们到城外游玩时常错过了关闭城门的时间,这便在城外弄了几处临时落脚的地方,好过在野外独住一晚。
赵瀚住的这地方便是其中最为简陋的一处,那骑士见赵瀚仪表不凡,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给他。
赵瀚躺身下去,感觉到枕下有些硬硬的,伸手摸去竟然发现是一串腊味和一小袋粟米,又寻了个小铁锅,心中顿时大喜。
要知道他这些日子来吃的都是干硬的面饼麦饼之类的东西,已经好多天没吃过肉味了,嘴巴里早已经淡出了鸟味。如今哪里还会客气,忙四处捡柴燃火,混着腊味煮了一锅粟米粥,美美的吃上了一顿。
吃罢便打着饱嗝躺在了榻上睡下,心想那个大胡子倒是个豪爽之人。虽然这些只是小恩小惠,但终究还是受了人家人情,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回报一番的。
久睡在荒郊野外,这一觉却是睡的舒坦至极,直到日上三竿,赵瀚才伸着懒腰起身。摸着枕旁的米袋还有些剩余,便生火混着腰囊中的面饼煮了锅杂粮粥饱餐了一顿,心想还真是对不住后面来这落脚的仁兄了,恐怕要因为自己挨饿了。
睡足吃饱便上路。此时已经接近午时,进出城门自是毫无阻拦。
虽说已经来过一次洛阳城了,可偌大的洛阳城大半地方是赵瀚没有见过的,所以此次前来仍然觉得新鲜的很。一路走走停停,看看问问,寻到郭嘉跟他说的那处绸缎店时,已经一二个时辰后的事情。
正如郭嘉所言,这处绸缎店是郭家在京城的产业之一。
商贾好利轻贱的思想早已深入了士大夫的认识中,故无论商贾多么富可敌国,士子也会所不齿与之为伍。秦汉两朝为了重视国之根本的农业,也是对商贾进行了诸多歧视和限制,比如不能穿绸缎衣服和乘坐马车,商贾的子弟是没有资格进入士子阶层的,更不要说任官充吏。
可但凡大家大户,每日所消耗的银钱并不见少,光靠收取田租自是远远不足。这便让一些日常开支上捉襟见肘大户人家开始想法设法,让自己的家仆等心腹之人以自己的名义在外经商,自己则利用官府中的人脉资源为其铺路开道。如此一来非但有了收入,也不玷污名声,当真是两全其美之事。
以致到了这东汉年间,此风竟然风靡一时,没有哪个大族不在郡城置办些产业的。
而这不大不小的丝绸店,正是郭家在京城置办的产业之一。郭家每年从南方荆襄之地廉价收来蚕丝,运往洛阳后加工成为绸缎高价卖出,以此牟取暴利,倒也是笔不菲的收入。
经营这处丝绸店的正是侍奉郭府二十几年的一名老仆,郭嘉的父亲正是见他诚实可靠,办事稳妥,所以才放心将此产业尽交给他打理。这老仆听手下说门外有人拿着少爷的书信前来求见,忙站起身迎了出去。待看过郭嘉的亲笔书信后,老仆便客客气气的将赵瀚请了进来,口口声声自称老仆,委实恭谦异常。
赵瀚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次自己来不过是蹭吃蹭住来打秋风的,让人家主人对自己这么客气哪里消受的起。听到旁人都喊他忠叔便也跟着喊起。那忠叔起初还不肯,称少爷在信中称呼赵瀚为兄长,那便是自家的贵客,自己一介奴仆如何担得起“忠叔”的称呼。
可赵瀚执意如此,他无奈下也只好作罢。虽说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受用的很,对赵瀚也颇有些好感。
毕竟他久在洛阳,生意也是日渐兴隆,每日所见的不是权贵官宦就是他们的夫人小姐,赵瀚一介穷酸士子他还真心看不上眼。若非他为人谨慎从来不忘自己是郭家的奴仆,否则也不会仅仅因为郭嘉的一封信就对赵瀚如此礼遇有加。
如今赵瀚既然知情识趣懂得进退,并没有仗着是少爷的朋友就傲慢无礼,这点倒是颇为让他满意,对赵瀚也就愈发的礼遇起来了。
这处绸缎店与住宅融为一体,街边的房屋便为店面,前院为仓库和蚕丝加工之处,后院则为住宅。忠叔特意在后院挑了一处清净素雅些的屋子,用来做为赵瀚寝居之处,又吩咐一个十余岁的小丫鬟环儿来伺候他的寝居,显然对赵瀚很是上心。
这环儿虽然年纪幼小,却是出身穷苦农家的苦孩子,所以做事情极为尽心,每日都将赵瀚的起居膳食照顾的妥妥当当的。她开始见赵瀚长的高高大大的还有些害怕,相处几天后才发现赵瀚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渐渐的也就没有那么拘束了。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姑娘,性情活泼的很,每日赵瀚逗她说笑也能解闷。
赵瀚在绸缎店休息的这二三日里,闲来无事,便仔细的想了想今后的打算。
原本他被郭嘉的一番话所激,心中燃起了雄心壮志,想要借着自己的才能和先知在这个时代闯出一番事业,拯救万千子民于水火之中。当时头脑一发热就朝着洛阳而来,如今到了洛阳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要知道这个时代为官基本上都是靠着当地官员的举荐察举,也就是汉帝国自武帝时期绵延沿袭了二百余年的所谓察举制度。察举制共分为孝廉、茂才、察廉、光禄四行,其中茂才和光禄并不常设,察廉是针对在职官吏,举孝廉才是官员最重要的选拔途径,朝廷八成以上的官员皆来自于此。
所谓举孝廉,就是各地州郡长官按照朝廷规定,以每二十万户为单位每年要向朝廷推举孝廉一人,由朝廷任命官职。被举之学子,本身除了博学多才外,更要须孝顺父母,行为清廉,故称为孝廉。孝廉出身的官吏,更被认为是正途、清流,很被看重。而那些靠着家族势力绕过此节为官的官宦子弟,则被士族们所不齿,其中尤以宦官和外戚子弟居多。
举孝廉最初确实为汉朝廷从民间选拔出了许多优异的人才,历史上许多名臣皆是出身此途。可随着汉朝廷的吏治败坏,举孝廉逐渐沦为了世族大家们分配利益的重要工具,凡是被举荐者,几乎无一是寒门出身,甚至许多人目不识丁都充斥其中,以至有童谣讽刺道: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所以像赵瀚这样没出身没家事没背景的三无人士,在仕途上的发展可想而知了,几乎断了他在东汉年间通过自我奋斗考取“国家公务员”的途径。
既然考举不成,那唯有别辟蹊径了,若是能得到个大人物的赏识,自然也就不愁没有出路了。
只是要得到所谓大人物的赏识谈何容易,自己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总不能莫名其妙的跑到人家府上去毛遂自荐吧。就算自己博古通今学贯中西,这得也有人信呀,否则最大的可能是被人家用大棒子给乱棍打出。
赵瀚想了几日,心中还是没个主意。在家中待着也是闷气,便向环儿打听了些洛阳城中繁华热闹的酒肆,寻思着在家中闲等着也不是办法,到不如去那些热闹的酒肆坐坐。
这时代的士子们大多附庸风雅,喜欢在酒肆中褒贬政事,自己去那的话,没准能听到些有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