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必灭,会者定离,盛者必衰……”
非常幽静的夜色里,微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中,隐约传来飘渺的歌声,那歌声好像自九天之上传来,在空中悠然回荡,却始终不落地面。
聂然抱着身上盖的外袍,有些头皮发麻地,听着那歌声越来越近。
半夜三更还在外面游荡,那位唱歌的仁兄,该不会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东西吧?
虽然说她前世是无神论者,可死了一回没死透,她的世界观就彻底颠覆了,既然她可以来到一个不知道的时代,那么再遇见个什么东西,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过意外的事。
白天她跑了许多家客店,没一家敢收留她,后来问了缘由,才知道那条不准收留无证外乡人的法令,居然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聂清玉所增设,结果作用到了她身上。
露宿街头这种事她倒不是非常在意,横竖她前世被亲戚赶出家门时,也同样这么干过,因为曾有过相关经验,她做了许多调查准备,确定附近一带十分安全,居民素来安分守法,也没有盗窃抢劫等案子发生,甚至还有些预备科考的士子住在此地……可是她调查的时候,只调查了人,却好像忘了调查那个什么东西。
聂然靠坐在死巷尽头的角落,期望那歌声只是路过,却没料到歌声越来越近,接着,她看见巷口出现一个衣袍飘动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朝她走了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个身量高挑的人影,宽大的锦袍好似披风一般披在他肩上,他未穿鞋,绣着忍冬纹的衣摆下若隐若现厚布白袜,走动时没发出半点声音。
时下男子多半戴冠束髻,不过近年来南楚在少年人中流行一种发型,将留得长长的头发整齐地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用一个金环或者别的什么扣着,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非常有精神,垂落下来的长马尾乌发顺滑,又很显风度漂亮,寻常贵族或富家少年,只要没有正规官职的,都爱做这样的打扮。
可是眼前这人却不同,他的长发完全没有束缚,就那么披在在身后,夜风吹起他颈侧的散落发丝,映着月色星光,好像在黑夜里散发出奇异的莹然。
“生者必灭,会者定离,盛者必衰……”
那人的歌声很空,空得好像不似来自人间,没有任何世俗的情感,他越走越近,最后在聂然面前停下:“盛者必衰……此天理循环也,莫可更变。”
末一句,是平缓的陈述。
然后,那人低下头。
他背着光,聂然看不清他的脸容,只感觉好像有一双沉静洞察的眼眸注视着她,他身上传出氤氲的茶香,清冽空灵的气息悠远得不似凡人,但最初的茶香过后,她又闻到一丝淡淡的药味,两种气息很安静地融在一起,却忽然没有了先前那种离开尘世的感觉。
那人似是注视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以天为被地为席,夜月星光为伴侣,兄台好兴致。”
他歌声无情,说起话来,却又是另一番情致,嗓音微微低哑,语意轻快洒脱,听起来极为自在。
既然有药味,应该是人吧?
虽然看不清脸,但聂然还是直视那人面容,就着靠坐的姿态,抬手做了一揖,坦然笑道:“哪里有那么风雅,不过流落街头耳。在下姓聂,单名一个然字,来金陵参加今年的春试,却不料才进城不久,就不慎丢失了包裹,没有路引,以致无处栖身,兄台见笑。”
她神情自若,感觉眼前人没有恶意,心里跟着轻松起来,至于流落街头一事,倒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那人又沉默一阵,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家尚有空房,你可前往暂住。”
说完,他也不等聂然回答,转身迈开脚步。
聂然一怔,来不及多想,眼看那人就要走远,连忙起身追上去,一边追,她一边心里琢磨:这人应该不是骗子吧,假如这年头的骗子能有这等质素,那她也就认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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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那人在迷宫般的曲折小巷中行走,聂然一路走来,附近都是住宅区,却没有官宅区高门白墙的气派,发旧的短墙上爬着青色的苔痕,狭窄弯曲的碎石子路有几处坑洼,踩上去一脚高一脚低。
走过几条街巷,周遭愈发地寂静,不时有几丛竹影,自墙边斜出,伴着夜风飒飒,清幽深处,蔓延开几分尘俗俱去的冷艳意味。
聂然却不知道,繁华稠密的金陵城中,原来还有这等闹中取静,隐逸闲适的去处。
前方那人好似有病在身,走一会儿,被风吹着,便会低低地咳嗽两声,听得聂然有些担心,好在路途不算太长远,没过一会,一座宅院的后门自疏朗竹影的掩映之后露出,黑漆木门半开半掩。
那人领着聂然进门,才走进去,便看见门后蹲守着个圆脸青年,青年或许是蹲得太久,站起来时脚下一个趔趄,他揉着腿迎上来,皱着眉头念叨:“东家,您又深夜出门,先不说难保给当成贼寇捉起来,夜晚露重,您的身体可受不住。”
那人任由青年拢起外袍,中气不足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他的头偏了偏,让青年注意到后面的聂然:“这位是要参加今春科考的士子,丢了路引不好投宿,我让他在此居留几日,他名作聂……”
话说至此有些停顿,好似忘了聂然的名字,聂然也不在意,微笑接口:“在下聂然,烦劳了。”
圆脸青年跟聂然打了个招呼,便抬高声音,叫出一个小丫鬟,领聂然去住处。
路上听小丫鬟说,这座宅院里还住着几个士子,也是准备参加科考的,至于这里的主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他身为居停主人,也就是房东,因此大伙儿都叫他东家。
进了一间院子,小丫鬟央求聂然在屋外等候片刻,自己进厢房收拾打扫,聂然站着无聊,左右四顾,发现旁边屋子还亮着灯,窗口映着个灯下执卷的影子,大约是备考的士子,正在熬夜苦读。
横竖也是无事,聂然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那亮着灯的窗口,那影子不一会便放下了书,轻叹一声:“乱臣贼子。”
他的声音饱含忧思:“不出五年,聂清玉那乱臣贼子必定篡国,可惜我空有安天下之志,却是一介白身,如何可灭杀此贼?”
这里住的难道是聂清玉以前的仇人?
她这算不算是才出虎口,又近狼窝?
聂然目瞪口呆地望着透出昏黄灯光的窗口,犹豫是否应该转身逃走,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屋内人影便发觉有人站在窗外,飞快地推开窗户。
两人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