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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乱象横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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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星在兵部也将皇帝的谕旨看了数遍,心乱如麻。他打死也想不到皇帝在这件道理分明的事情上竟会公开偏袒闹事武官。谕旨中还打了个比方,说什么“叠石之冈势非不峻,而草木不茂;金铁之溪水非不清,而鱼鳖不生。”石头多的地方难生草木,金铁矿附近的小溪锈重,自然不宜鱼鳖生长。这分明是在影射文官对武官过于苛责,难免要“水至清而无鱼”了。

怎么办?该作何表示?石星左右为难。依他的性子,就算为了曾同亨,都非得把主谋之人揪出来严惩不贷。可眼下皇帝居然是这么个态度,自己总不至于和皇帝公开唱反调不成?王家屏那个老西儿可以唱,因为就算唱了也不至于丢官,撸了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顶缺。就在今天,次辅王锡爵请求终养父母的折子才刚从南直隶递来呢!也不知这条老泥鳅想躲到几时?

兵部是与武人打交道的衙门,别的衙门可以对武官肆意臧否,独独兵部不敢威逼过甚。万一有战事,这帮丘八阳奉阴违,消极怠工,那还了得?可要是放过主谋,自己难免又要招来同僚们的鄙夷和非难了。

自接任兵部尚书以来,石星曾无数次设想过各种事态的发生,也预想过各种对策。但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内遭遇的第一场危机竟会以如此一出闹剧的方式出现。自己的对手既不是外寇,也不是内贼,竟是同殿称臣、同朝为官的文武官员们。

带着深深的疲惫感和挫败感,石星顶着周遭异样的目光回到家中。

用晚饭时,石星食不甘味,心不在焉。他最近常常如此,家人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倒是德荣,一上桌便时不时参详贤婿老爷的脸色,石星偶尔几次抬眼,都无一例外撞上德荣投过来的目光。

石星心念一动,半个月前岳丈从市井坊间带回的真知灼见与后来朝局的演进竟悉数吻合,可算让他开了眼界。岳丈本人斤两有限,断不会有此见识,在他身后,必定有一位才智出众的高人在指点。虽然不清楚高人与岳丈的关系亲疏如何,也不清楚出于何种目的,但遇到难题多听听聪明人的见解大抵是不会吃亏的。

“岳丈,饭后到书房一叙如何?”石星笑脸相邀。

众人反应不一:高夫人面现诧色,李氏、魏氏脸色如常,袁锦眉眼含笑,抿着嘴没说话。至于德荣,已是喜难自抑。这是石星第一次主动相邀,这意味着对自己的认可。

书房叙话,石星开门见山,将长安门喧哗一事告知,希望德荣明日到坊间替自己打听打听舆论对此事的风评。话说得委婉,德荣却也不是蠢人,立马听出了背后的意思。

翌日,石星回到家,不及用晚饭就与等候多时的德荣先进了书房。他压抑内心的焦急,慢条斯理问道:“怎么说?”

“都说此事当今圣上有意偏袒武官,乃是借题发挥。真正惹圣上不高兴的是李成梁被弹劾。”

“咦?”石星颇感讶异,李成梁请辞疏凑巧在长安门闹事当日送抵京师他是知道的,但从未将两桩事联系起来。这两桩事怎么就扯到一起了呢?

“圣上一向对辽东李氏恩宠有加,如今国朝兵马虽多,但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极少,时值多事之秋,哪怕李成梁人前装神,人后弄鬼,圣上也不会轻易动他。长安门闹事的都是武官,但圣上护着的不是他们,而是宁远伯。”

“啊!?”天已入秋,石星仍听出了冷汗,只是这身冷汗一出,身子骨却是说不出的酣畅痛快,如释重负一般。

对事态的方向有了把握,接下来该做什么便成竹在胸了。

十月初六,石星上疏奏称:曾乾亨的减俸主张仅针对大同边军,并未延及京军。本部郎中张国玺书写公告时用语含糊,以致造成误会。至于处置,应整治门禁和巡守军士,制造讹言的罪魁祸首更应正法。石星还称有御史指责自己革弊厘害操之过急,自请罢免。

皇帝自然不会允准。

两日后,蓟辽总督蹇达也上疏自请退职。这引起了内阁的警惕:辽东总兵李成梁请辞,蓟辽总督蹇达也请辞,摆明是串通好了,用撂挑子的方式向朝廷施压。蹇达与李成梁如狼与狈,互为援引,朝中几乎人人皆知。蓟辽总督权位虽重,终究不过一方大员,居然敢跟内阁呲牙尥蹶子,真当内阁不敢动他?

初十这日,兵科都给事中章尚学因长安门喧哗一事上疏请罪,并请求追究为首之人和主谋之人。事已至此,在外人看来,惩处闹事者不过题中应有之义,但在内阁,不经意间早已演变成了一场争夺朝政主导权的暗战。即便对手是当今天子,内阁也非赢不可。往小里说,攸关内阁威信;说大了,是必须将君权独大的苗头压下去,以免重现嘉靖年时天子肆意妄为的景况。

十三日,蹇达再次请辞,又遭皇帝驳回。

这一日,负责鞠问此事的后军府都督定国公徐文璧站出来给了天下公论一个交代。根据讯问,此事以羽林右卫代指挥使张祐为首,由百户李山、永清右卫百户旻文、通州卫百户王惟政、燕山卫百户李钦、刘豸四处串联。他们事前曾与腾骧右卫指挥使潘相商议过,潘相虽然拒绝参与,但也未揭发此事,有庇凶之失。徐文璧请求将上述人等并提重究,又以章尚学故例,自请辞任。

徐文璧乃开国元勋中山王徐达之后,又是后军都督,堪称天下武臣之首长,国朝历年的重大仪典总少不了他站班。堂堂武臣首长请辞虽不过是惺惺作态,但仅仅这形式上的服软也已经足以向天下表明国朝以文压武的政治格局没有发生改变。

时间向后推,此事也不断搁后。似乎是碍于皇帝本人的态度,众官一时也不敢多加聒噪。直至二十日,王家屏上疏,称此事的处置意见早已拟好票,却始终未见御笔朱批,乞请圣上明示。皇帝下午便给出朱批----容改拟以安人心。

王家屏的拟票打算如何处置闹事武官不得而知,但从皇帝的委婉表示来看,应甚是严厉。王家屏如此做派,算是给了翘首以盼的众文官一个交代,同时一脚将球踢到了皇帝脚下,减轻了内阁面临的舆论压力。皇帝若是为了所谓的“安人心”而改了票拟,责在内廷,不在外朝。

朱翊钧这一“容”便容了半个月,却没有看到任何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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