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这几名人类技工并不如罗建明那样对海婴的情绪表现有着较熟悉的了解,否则他的不安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他突然加快了脚步,一心只想像远离什么猛兽一样远离这些人类,然后在技工们错愕的目光和如影随形的灯光中,拐进了另一条过道。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凌乱的呼吸让颊毛也凌乱地颤动着,不知走了多远,他才松开腰间的尾巴。他觉得自己太窝囊了。
罗建明那张温和而略带严肃的脸下面,是否隐藏着另一个神情?他忽然觉得,用海婴的大脑去和人类打交道实在太没安全感了。他决定要缩短自己的睡眠时间,四十八小时太长,长得仿佛永远无法度过。他一面大步流星,一面关掉沿途亮起的灯光,就像那刺眼的光亮会暴露他的弱点似的。很快,他就来到位于蜂巢北面的水族区,那儿有一个偌大的水族箱,专供海婴在里面休息。
当他打开水族区的大门,几名水族区的护理员连忙上前为他身体消毒。按规定,水族区的护理员皆由扮演着人类的海婴担当——俗称傀儡——他们的胸牌都印着自己的海婴身份。哈葛托从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中并没有解读出人类那种真假难辨的谄媚,他就知道在这些人的大脑里都住着一个不合格的演员。
跟他欺骗吕湘英的说法不同,傀儡之间并不能透过对视识别彼此的身份。但这又不能说完全没可能,因为大自然是公平的,公平到不但让海婴扮演人类有困难,还让人类扮演海婴同样有困难——人类的虚伪、精明、狡诈,和那些言行神态透露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并不是说想掩饰就能掩饰。经验老到如哈葛托这样的海婴,可以凭着某些类似于直觉的东西,一眼就认出谁在假装自己被窃脑,而且准确率十分之高。
这些演技不合格的海婴,即便让他们窃入人类大脑,也不能充当间谍的角色。故只能安排一些如后勤、补给等职务,让他们用人类的身躯,更好地在陆地执行各自的任务。
然而为了谨慎起见,海婴之间还是设下身份识别暗号。这些暗号大多引申自海婴族群的谚语,再按海婴语的语法直译而来,以人类的思维顺序来作比喻,就好比将“一二三四”说成“三二四一”。这其中就有立宪派的“我旺族愿”和“族愿荣我”,前一句代表“我是听涛氏族的立宪派成员”,而后一句则代表“我是疾游氏族的立宪派成员”。
所以,海婴的暗号在不同的氏族、编制、隶属和阵营之间都会有所不同。他们甚至有几套暗号,会因应不同季节、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不同性别而变。就如“你某某亲人如今怎样”,如果对方是女性,“亲人”则要改成“朋友”,而应答者则需要因应各种条件作答,像在夏天,就要回答“撒海里了”。当各种条件和杂乱的语法混在一起,海婴内部的身份识别暗号就会变得相当繁琐和复杂,中间只要稍有差错,身份马上就会暴露。
本来要记下这套繁杂多端的口头暗号,不论对于人类还是海婴来说,都绝对是一场大脑的灾难。然而事实却是,只要没有脑疾病的,哪怕是个文盲,都能轻松将其记住。
得益于罗建明在事变前为治疗脑部疾病而研发的大脑刷写技术,任何人都只需要一分钟,就能将其规律规则牢牢记在心里。对此,罗建明曾表示“哪怕暗号再琐碎十倍,只要逻辑简单清晰有规律,大脑刷写技术能让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记下”。事变前,这套技术还差点毁掉一个传统的行业——它曾被称为“教育业的灾难”。罗建明也是因为这套技术,才成为了海婴的焦点。
遗憾的是,这套技术所让人记下的逻辑非黑即白,缺乏弹性且过于刻板,故未能充分适应人类极其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形象地说,就是它虽然能让人记住“这个女人是我妈”,却不能让人由此衍生出“我是这个女人的孩子”的逻辑关联,如果需要让人记住“我是这个女人的孩子”,只能另外建立一项信息条,但“这个女人是我妈”和“我是这个女人的孩子”之间的逻辑关系却始终无法透过技术层面来生成联结,只能靠时间来累积建立。这也就是罗建明所说的“记忆和理解是两回事”。
但是,海婴内部的身份识别暗号不需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逻辑关联,它只需要死记硬背。大脑刷写技术能完全满足这样的需求,并能使暗号的记忆更加固若金汤,从而令对答过程有如行云流水,不加思索。这是从其他方法获得暗号规则的人所万难做到的。因而,他们又多了一个识别彼此身份的方法——看你是否对答如流。
消毒过后,哈葛托的皮肤像是做过磨砂一样变成哑光黑——除了他本就反光度极强的脸庞——四周的光线亦随之昏暗下来。这就是海婴一族本来的肤质。而那种高亮的、像鳝鱼一样光滑的肤质,实际是抹了一层防水反光油的缘故。此外,海婴对光线的担忧就像人类对癌症瘟疫一样,所以在抹了反光油的基础下,又再喷一层负离子反光剂,让他们看起来像全身镶满了钻石一样——罗建明曾比喻为怪物界的会变身的少女漫画——说到底不外乎两个字,怕死。
水族区里的水是引海水灌注的,海婴是狭盐性生物,在淡水逗留太长时间会要了他们的命。海婴还喜欢把海水称之为乡味,罗建明则认为,那只不过是因为够咸和够腥。记得有一次蜂巢派出了作战小组到地面搜刮物资,小组在一超市里带回了一条咸鱼,具体是什么鱼就不得而知,反正就惹来一帮海婴围着闻了半天,说感觉就像在家一样。
哈葛托来到一扇钢化玻璃屏蔽门前,抬头看着门上方的感应器,双眼旋即滚动起像流动的熔岩一样的红光,系统立即播报,“欢迎归来,哈葛托队长。”然后屏蔽门咔嗤一声,像迎接凯旋而归的勇士一样,缓缓打开。
哈葛托穿过屏蔽门,走进一个狭小的过渡舱,面前是一扇厚实的钢闸。待他身后屏蔽门关闭,系统又接着播报,“正在检测有害细菌单位……正在检测有害化学物质单位……正在检测病毒单位……”他就像在等公交一样,尾巴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滑来滑去,直到听见系统播报“各项检测安全”,他才直起身子,像即将要加冕一样,看着面前的钢闸。
随着钢闸缓缓升起,水亦从钢闸下汩汩地涌了进来。他闻见了久违的海水味,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待水及腰际的时候,他已迫不及待潜入水中,在半开的钢闸下游了进去。
连哈葛托自己也忘了,有多久没有置身在四周是水的环境中。这里一片漆黑,如大海之渊,没有半点光线。但这对于哈葛托来说,就像回到自家的起居室一样,在地面上那种绷紧的心情,一下子随着腥咸的海水,荡清涤尽。他眼中的世界是黑白的,普天之下没有一个画家能为之填色,除了人类的大脑。但他却能在毫无光线的环境下,清楚看见周围的一切,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双海婴的眼睛。
若换上人类的视觉,哈葛托现在的双眼,就像是漆黑的环境中有两颗凌空透射着红光的球体,仿佛站在遥远的太空,观看着两颗炽热的太阳。而红光映亮了海婴大半张脸,在水流的波动中折射出扭曲、朦胧却柔和的亮光,宛如裹着太阳的日冕。
他感受着水流从自己每一寸皮肤上滑过,像睽违已久的爱人的抚摸。在陆地生活久了,难免对这种感觉有点生疏,但很快他又适应过来,并且乐在其中。正当他全心全意享受着裹于水里的感觉,不知哪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就像一段悠扬动听的乐曲突然奏错了几个音节,又像一幅波澜壮阔的油画被泼了墨污,和谐美感消失殆尽。
这个念头在告诉他,自己——乃至整个海婴族,都只不过是囿于囹圄的囚徒。扮演人类的生活,令他对久居深海的日子有了另一番见解,觉得幽暗寒冷的海底生活,无异于被困在牢笼之中。
一个巨大的牢笼。
看看这环境——他用海婴的眼睛环顾四周——就算把这里换作太平洋,那也不过是地球上最大的鱼缸罢了。那里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艰苦岁月,他厌烦了与深海生物竞争生存权利和躲避人类海洋勘探的日子,再也不想随着族人围着一艘沉船闹了半天也不知所以然,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为了捡到人类的一些垃圾而兴高采烈。海洋不是一个文明能发展起来的地方,族内落后的文化、科技,还有如今能叫他呕上三天三夜的政治制度,无不深刻反映出这一事实。他清楚记得,在自己第一次遥望人类文明的时候,彼方的辉煌与璀璨叫他自惭形秽。那一刻,他仿佛与人类同站同一面镜前,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丑陋。
他再无法容忍海婴一族的文明在人类面前只是个刚学会蹒跚走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