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葛托知道,像他这样的海婴其实比比皆是。记得两年前,他曾参与过立宪派首届陆上人口统计,他主要负责上海战区在役海婴的背景调查。其统计数据表明,在上海服役的一万五千名海婴当中,像他这样无家可归并与家人失联的,约占百分之九十八。如果每一名海婴均来自一个家庭,则代表背后有一万四千多个家庭失去了最为身壮体健的家人。而根据海婴的家庭构造,一般有八到十五名成员,换言之,仅在上海服役的海婴,其背后就有十到二十万名家庭成员。这几乎就是一个海婴中等氏族的总人口。
这百分之九十八的无家可归者,他们本可以承担养育家人的责任,但现在他们的身体却沉睡在水里,而灵魂却在外面不知是死是活。
对于每一名立宪派海婴而言,家庭恐怕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的最大代价。然而,如果对于立宪派的存亡而言,则还有更令他们头痛的事。
立宪派海婴之所以大多无家可归,正是因为宗氏派在海底大规模清剿立宪派的成员氏族。立宪派成员氏族大多不甚强盛,在宗氏派的追杀下,根本毫无反抗能力,只好满大海四处逃窜。而立宪派的主要力量来自地面,对于海底的纷争他们既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在这样的环境下,立宪派成员氏族投降的投降,变节的变节,灭绝的灭绝,以致后来屡屡发生立宪派成员为求自保而背叛组织的事,木马仪技术更因此泄漏。这也是较晚上岸的宗氏派能在短时间内转劣为优的原因之一。
自从立宪派在海底的势力被彻底瓦解之后,陆地上的人力补给就成了组织内最严峻的问题。宗氏派对海岸线实行严格的管制,隔断了立宪派的人力来源。没有新员加入,立宪派就只能靠早期上岸的成员负隅顽抗,倘若长此下去,任谁都可以预见立宪派最终会被困死在宗氏派的围城内。
然而,宗氏派管制海岸线这一举措对立宪派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
立宪派本来在内陆地区开设了多条运输线,并挨着水域建设了不少生活区和工业区以休养生息。他们在那里安家立业,设厂生产,并孕育着被称为“陆婴一代”的新生儿。但自从宗氏派实行了海岸线管制措施之后,内陆海婴赖以为生的海盐便失去了供应源。没有海盐,生活区就无以为继,以致大量海婴平民被迫携老带幼从内陆向沿海地区转移,之前开设的工厂相继停产,甚至有不少厂房就此被人类幸存者兵不血刃地重新接管,从而连锁反应地引起一系列物资短缺。
由此可见,立宪派目前的处境非常困难。一方面他们无法获得人员补给,另一方面又要考消耗老本来维持战争。因此每一名立宪派海婴都有一种危机感:他们潜伏人类社会数以千年所建立下来的家底,恐怕要在这场消耗战中打干打净。为了应对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一项极富战略意义的计划就此应运而生——以人制婴。
立宪派对人类的了解要比宗氏派深入且透彻得多,对于陆地的情况也比宗氏派要清楚,这与他们长期扮演人类不无关系,故他们比宗氏派有着更为清晰和深远的大局观。由于受制于海婴的身体条件,海婴之间如果在陆地上交手,不太可能以自己的身体来投入战斗。所以他们很早就判断出,主宰陆地争夺战的关键,并不在于拥有多少飞机坦克大炮,而在于拥有多少他们一直想赶尽杀绝的人类。
在这一方面,立宪派有着宗氏派望尘莫及的优势。因为他们了解人类,从而懂得如何利用人类的特质。不论是爱恨情仇,抑或是酒色财气,也不管是礼义廉耻,还是历史人文,只要能够为立宪派所用,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去培养。而圈养区就是用来提供人类资源,并培养人类对海婴的仇恨的地方,直到人类的仇恨不为理智所制约,他们就会将这股仇恨引向宗氏派。
这种做法曾在立宪派内部引起极大的争议——
反对者认为,利用异族去对付同族无异于背叛整个种族,这会使立宪派的名声陷入种族叛徒的臭名中,不仅教投奔者心寒,更留口实于宗氏派,供其大做文章,致立宪派于人心尽失、万劫不复之地;而赞成者则认为,这是立宪派对抗宗氏派的唯一本钱,失之唯恐离灭派不远,先烈千百年来的努力亦随之毁于一旦,到时别说名声,只怕整个立宪派连尘埃都不剩。
正反双方的主张似乎都预示着同一个结果——立宪派必将覆灭。
作为该计划的支持者,听涛酋长清楚意识到,计划是势在必行的,即使立宪派最终难逃覆灭的命运,但起码能最大限度延长整个组织的寿命。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思考过“计划是否该实行”的问题。他唯一担心的是,如果派内对计划的分歧进一步恶化,只怕未等计划实行,立宪派便已四分五裂。
为了解决这种分歧,他与正反双方的领头者深入交流过。最终他得知,这种分歧并非在“该计划的可行性”上,而在“如何解读该计划”上。
在海婴族群中,从不缺乏种族主义者。他们对自己种族的崇拜程度近乎盲目,若要他们靠异族来对付同族,不论在面子、感情还是尊严上,都说不过去。而这帮种族主义者,就是以人制婴计划的主要反对者。若换作平时,听涛酋长对这帮种族主义者根本不作理会,因为就算他们再不满意,也不会叛变——这是海婴大脑的禁区。但是,他们最终会扮演人类,而变成人类后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此前已有众多变节投敌事件可供参考。
为了使这帮种族主义者不至于集体叛变,听涛酋长为他们找到了面子、感情,乃至尊严上的出口:人类自古就有养狗看家护园,防盗防贼的习惯。从本质上说,他们也算是依靠异族来对付同族。然而,人类从来不会冒出什么觉得被侮辱的想法,因为他们从不把狗看成什么异族,他们只把狗看成是一件工具,像锤子、钳子一样的工具。所以,我们利用人类也不是利用异族,而是在利用工具。人类就是我们的狗,我们的工具,起码目前是如此。
这就是立宪派如今所主张的“人类工具说”。事实证明,这种说法让大多反对者得以释怀,乃至后来连宗氏派也模仿着这种说法来依葫芦画瓢地实施起大同小异的计划。自此,每一名尚在人世的身壮力健的人类,都被卷入了海婴内部的派系斗争中,成为海婴相互对抗的工具。不同的是,立宪派因人员紧张,无能力进行大规模窃脑,只能暗地里组织起人类力量,借助人类自身对海婴的仇恨来与宗氏派周旋,而宗氏派自恃人员鼎盛,对人类的奴役便明目张胆,猖狂之极。
然而,一如人类对狗那样,哪怕海婴真的将人类看作是狗或工具,在长时间的相处下,也难免产生感情——像哈葛托这样的亲猿者可不在少数。所以,立宪派决策层认为,“人类工具说”必须得再三强调,而这就是纳查瓦出任巢监后的首项重要工作。
可是,在立宪派“以人制婴”的计划实行之后,另一个问题亦随之突显——人类与海婴之间的生育率难以平衡。受生活环境的影响,海婴的生育率远没有人类高。长此下去,人类与海婴之间的人口比例只会越来越大。多出来的人类,需要更多的海婴去扮演,否则就必须“清理”掉。这将会耗费相当大的人力物力,而且经常“清理”大量智慧生命,将会引发很多难以估计的后果。早在数年前,海婴已经领教过瘟疫的厉害,但相比之下,他们更不希望领教在人类历史中随处可见的宁为玉碎的暴动,起码在他们还需要人类之前不希望看见。
对此,罗建明给出了两套方案并行的解决办法。其一,就是允许立宪派海婴在蜂巢内生育。这套方案一直悬而未决,只因派内决策层认为蜂巢并不适宜海婴幼儿生活。但迫于低生育率的现实,相信这套方案要通过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他的第二套方案,就是利用人工智能代替海婴去扮演人类。他自问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让一个人工智能以为自己是海婴,并且忠心于立宪派的事业。如此一来,人类与海婴的生育平衡问题就会从根本上解决。这就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夺得夸父的原因。
其实对于海婴来说,生育率低的问题已经不是首次左右他们的政策。但这并不说海婴不重视生育,而是死卵率和少子夭折率其高——在深海里没有任何药物,偶尔一病便足以致命。说白了就是他们对待生育的处理方法仍相当原始。
尽管每一个海婴家庭的家庭成员约为八到十五名,然而这些成员大多不会横跨三代,并且每一代之间的平均代差年龄达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三十五岁。这不是在说海婴晚育,而是海婴少子的夭折率高,成年海婴几乎要生育三至四次,每次约五到六个孩子,才会有那么一两个能活到成年。这情况在人类开始对海洋造成不同程度的污染后越发严峻,海婴的平均代差年龄,在人类首次海洋污染事件至今短短的百十年间,便陡增了五岁。这自然成为了海婴仇恨人类的一大理由。
不幸中的大幸是,海婴只要一旦存活下来并适应了环境,其寿命一般都会比较高。海婴的平均寿命约为一百三十七岁,要比人类高出好几十年。当然,前提是他们不用扮演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