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昏黄的灯笼,暖暖地挂在天际,那是圆月。锅屋,一灯如豆。除了两口锅,还有一只瓦罐镶在灶台里,这叫温罐儿,是为了利用灶台的热量将水加热,却是烧不开。李际遇的娘子又是烧锅,又是炒菜,甚是忙乱,她将墙上的一挂腊肉取下,在锅帮子上抹了一圈,便算放过油了,菜下锅后,她翻炒了几下,略事犹豫,又执起油灯,往锅里倾倒了一点,灯里是豆油。堂屋隐隐传来客人的声音,“俺是贩盐的,咋不知北路出硝土,硝户刮地霜为生,地霜泛白的硝多,叫硝土,地霜泛黑的盐多,叫盐土,这菜苦不叽地,掌的是硝盐?”。李际遇道:“见笑,为了一场人,老天爷不看顾眼儿,不得利路,家计淡薄,饭食苟简,不成啥席面哩,刘掌柜莫嫌俺村贫”。李际遇这番话下来,半文半白,竟也是读过书的。
刘洪起由身上摸出十两银子,搁在李际遇眼前,吟道:“天上星,朗朗稀,莫笑穷人穿破衣。都是苦出身,肩膀都一般齐,我自幼死了爹娘,连副材也没有,排门告助,哭得一泪千行,末了也不过一领芦席发送。我如今能抓挠几个钱,前些年还饿得牙黄口臭,天地若有别样安排,怕是早已沦为饿殍。扰了李哥的酒饭,李哥拿去,聊补家用”。李际遇推拒道:“火药,刘掌柜要这许多,忙劫劫地,咱又不能偷盗矿上,矿上也无这许多”。刘洪起笑道:“可见李哥是个一老本等的,有些人说话不犯寻思,明明无法,却说待俺设法”。
桌子上不过是些酱瓜,盐笋,的确不成席面。这时,李际遇想了想,执起酒嗉子往刘洪起的杯中倾倒,道:“满上。明个俺到炮坊,为刘掌柜集些火药,莫嫌少,且候几日,或多或少,不过意思罢了,或长或短,且待三五日”。刘洪起闻言,又待掏银子,却被李际遇按住,李际遇道:“俺去问问,又不费打点弥缝,炮坊识得开硝铺的,且撮弄着看看”。刘洪起道:“八硝一磺,若再能购些硫磺便妥了”。李际遇闻言看向蒋发,笑道:“怀庆府李封村距蒋师傅家不足百里,蒋师傅可有意赚些银钱使?”。
蒋发摇头道:“硝磺违禁,你不省得,李封村有硫磺巡检司,转圈儿都是差役,没个抓寻”。蒋发又望着刘洪起道:“俺瞧刘财东眉目间,愁闷着心肠,是为火药?”。刘洪起摇了摇头,只道另有它事,又道,这回还要寻个炼炉的师傅。
虚掩的门忽然开了,郑乐密拎着一包东西进来,道:“刘掌柜问问三哥,俺可炼得成铁”。李际遇冲刘洪起点了点头。郑乐密将几斤卤肉倒进盘里,蒋发道,叫刘掌柜破费了,郑乐密坐下道:“成日受穷,只为赶这张嘴,要是跟刘掌柜去西平,待铁炼成了,真给俺五十两银子?俺要是留下来,刘掌柜一个月给俺几个银子?”。刘洪起道:“我那寨中不关饷,有食同吃,有难同当,寨中还有几个原是护盐的教师,原先一个月七八两的饷,也叫俺停了,几十个教师走了大半,只剩这十个,这是俺立的规矩,不关饷方能招致四方君子”。
蒋发闻言,微微动容,不关饷方能招致四方君子,这里边似乎有些不俗的道理。郑乐密却失望地看向李际遇,李际遇道:“想去就去,别搁那意意思思。凭你自已拿主意,我替你剖断不来,成天嚷襄呱呱地,刘财东是清静仙家,你莫去搅混。刘财东,这大模大样的东西,你受哩受不得?”。蒋发在一旁道:“你万时得去,你走了俺也利亮利亮,你是个极会说话的,成天气得人翻拨浪,是说不出的一宗苦”。郑乐密对蒋发道:“老干家你打啥框腔,成天哭脸洒洒,看着难心人”,老干家就是老专家,打框腔就是不相干人的乱说话,看着难心人就是看着难受。李际遇对刘洪起笑道:“这东西我替刘爷把把底,资性是有的,只在习武上,旁的,心里没个分寸,不老成得紧”。郑乐密不满道:“谁不老成,假枉好人,我坐这稳塔样,是你这杌子腿翘空着,俺坐着才晃”,大家都听笑了。
昏暗中,郑乐密酒足饭饱,由扫帚上折下一根细枝,边剔牙边听刘洪起白话。刘洪起道:“自古以来,杆子得有几十万股,没有一股能成事,坏就坏在大块分金银,将事业紧紧断送,黄白之物,将四方豺狼招致来。我钩子上不放蛐蟮,这便见着了人心”。停了停,刘洪起又道:“在下并非红了眼要造反,成王败寇地,咱老坟里没那股气,乱世求自保罢了”。
蒋发道:“灯不拨不亮,这话有意思多着哩,可也算是一段深心,刘爷定是个前程人。刘爷寨中是怎生光景,不关饷,自家处得正大才中”。刘洪起道:“咱将身家拿出来修寨,平日与大家一个锅里搅勺子”。蒋发叹道:“刘掌柜叫人心里透亮,这话可也能”。李际遇望着郑乐密道:“傻孙,你虽会炼炉,可有本事将合寨的人炼成一气?”,又道:“俺若不是家小拖累,便往投刘掌柜,烦刘掌柜契带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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