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谖也是连连点头,对孟尝君可惜可叹道:“他并非寿人,何必硬要强出头,若来我薛国(薛邑,孟尝君封地),必有重用啊。”只惜今日只怕要魂断此处了。
魏腌挠了挠后脑勺,憨急道:“他当众落了那后卿的脸,只怕只剩今日好活,方才他救了主公,难道我等便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冯谖闻言,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们如今皆落入那后卿设下的局中,早已失了先机,如今自身尚且难保,你拿什么去救他?”
而冯谖还有话没说完的便是,瞧这陈焕仙与百里沛南师徒情深,救下一人只怕也无用,但这百里沛南与主公已落下仇怨,让主公以德抱怨将寿人一并救下,那简直便是不可能的。
魏腌一噎,半天吭不出一声来。
而孟尝君并没有回应,他墨色的头发垂落在前额,一双桀骜而阴沉邪冷的眸子扑闪恍惚着,他一直在想着,“陈焕仙”那一句“一身不侍二主”会不会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
被陈白起一再拒绝,后卿再好的脾性也被磨得差不多了,只是他这人城府极深,面上却不怒,反笑一声:“陈焕仙,你以为我当真需要寿人?”
陈白起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
后卿看她的表情,嘴角的笑意便更深了:“看来你真以为某的目的也是寿人。不过,你这样想也不错,只是某的目的并非为了得到,而是……”
他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被擦亮了的刀刃一般,忽然充满了不祥的寒意,他吐字入骨道:“毁了它。”
毁了它。
这三个字,一下让陈白起没了表情,脑袋也空白了一秒。
他竟不是打算得到传说中能够令死人复活的寿人,而是彻底毁了他们!
楚沧月闻言,面色一紧,目光一下如寒芒钺星直刺向后卿。
“你若愿意留在那边,最终只会与他们一道毁灭罢了,我后卿……需要的从不是什么传说,逝去的本相不会去追留,本相从来便只争朝夕!”
后卿眸中弥漫的黑一下便湮没了那浮于表面欺世的光,此时的他,哪怕穿着一身圣洁出尘的白衣狐裘,却仍像染黑了的莲花,他说话时带着特有的腔调,有着平日里难窥见的绝世桀骜与尊贵,仿佛这个世界已经臣服在他的脚下。
“这便是……你准备接受的结果吗?”
说完,他的视线不再放在陈白起身上。
他的目光一点一点上移,拉伸得远的视线,也是第一次这般准备无误地投向了城墙之上的楚沧月。
楚沧月此刻站在青灰色的天空下,那微微淡光勾勒下的身量颀长,高处的风比不得地面上,急切而凌乱吹拂着。
那句“这便是……你准备接受的结果吗?”不止是对陈焕仙说的,也是对上方的楚沧月所说的。
后卿笑望着他。
他想要的,不只是简单地毁了他的人,也包括他的全部意志与希望。
他布下这样一个大局,给了他这样一个美好而真实的希望,将他已经被毁掉的全部感情唤醒,然后再让他从高处狠狠地摔落在地面,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他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失去的便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既如此疯狂地想要得到寿人,他便彻底地毁了寿人一族!
他早便知道,若非让这寿人心甘情愿付出,没救不了已死之人,他更知道,寿人只能救魂未离体之人。
他当初得不到的,他楚沧月得到却没守护好,难不成他还认为,上苍会再给他一次弥补填满的机会?
后卿微微敛垂下睫羽,笑得温柔。
他楚沧月只怕还没有这样无上的幸运!
陈白起怔直地站在那里。
难怪他并不急着对上楚沧月,他一开始便打算当着楚沧月的面将寿人一尽屠尽,将他的希望一手碾碎。
只是她不知,这后卿到底与这楚沧月有何深仇大怨,这些手段分明都带着一种私怨的情绪才能做到这样极致。
一阵风吹过她的衣摆,她与后卿同色系相近的衣袍起伏着,若云若浪,而那银叶琼枝也若隐若现。
“焕仙……”
百里沛南明显做出了决定了,他那万般情绪的一声呼喊却被陈白起伸手止下了。
“山长,还没到最后,便谁也就不知结果如何。”
“他要杀你们,难不成我们便等着?”
“山长曾教导过焕仙,焕仙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当初焕仙尚不因困顿移初志,如今又岂肯为夤缘改寸丹?(我不会因为道路坎坷而改变原来的志向,怎么肯攀附权贵来改变我赤诚之心呢?)”
“今日便让山长陪焕仙在此拼上一拼吧,左右不过一个死字,焕仙自认还输得起。”
她一番平静却掷地有声的话令沛南的全部劝说一下便哽在喉中,他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波涛汹涌起伏,一个字也再吐不出了。
他喃喃道:“左右不过一个死……”
莫荆在旁亦念着:“呵,的确,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那我(我)便陪着你!”百里沛南与莫荆同时道。
说完,两人都看了对方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自己那释然与通旷的模样,都笑了。
那些剑客本在面对这些精兵勇将之时,哪怕也曾见过一些大场面不畏死,却仍旧感到心悸与紧张,但见到这样一名瘦弱得可怜的少年相比他们,哪怕面对“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他仍旧“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的姿态面对,便亦握紧手中剑,虎魄一生,齐声喊道:“我等亦愿陪同陈郎君。”
寿人们挣扎着爬起,他们也不知是受了陈白起的置生死于度外的气魄所感染,还是已看清这前有虎后有狼退无可退,只有硬着头皮朝这地狱阎罗殿上闯上一闯了,便亦跟着嘶喊着:“寿人们亦愿陪同。”
寿人中的小宝认出了“陈焕仙”,认出了那个当初在营地中的大哥哥,他眼中噙着泪花也随着大人一块儿喊道:“阿宝不怕,阿宝会陪着哥哥的。”
陈白起没有回头,听着后方那些纷杂却如此相同的声音,嘴角嗌出了一朵绝美的笑容。
“那好!且看这一局,我们究竟掰不掰得回来吧!”
陈白起从腰间缓缓摸出一长形铁器,这时一阵阴寒渗骨的妖风便平地乍起,它像一头猛兽从地底蹿出,便这样毫无顾及、肆意又猖獗地盘旋在了陈白起身周,那凛冽的风气卷起她墨黑色的发、吹起她的衣。
众人惊异地瞪大眼,因突变的气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冰冷的寒刃刮面的痛意,都不自觉朝后退去。
“怎么突然这么大的风?”
“喂,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好像突然一下便冷了许多……”
“等等!你们快瞧,快瞧!那人手上好像握着个什么奇怪的兵器。”
只见陈焕仙在风中巍然而立,她方才取出的一物,其实是一条四棱形铁鞭,这条铁鞭看着便像是一件旧物,上面覆着一层像是血迹凝固变黑一样的物质,既粗砺又妖异,只是在她手握上时,那破损的边角似渡了一层昏朦的红光,只是那光很淡,若非离得近的人只怕也看不见,只觉得这条铁鞭整体猩红了起来。
她的衣与发被吹得漂浮在空气中,贴身的衣物紧紧裹着她的躯体,线条毕露,却更令人觉她此刻在风中伫立的模样单薄得可怜。
她、她这是要做什么?她手中所握之物又是什么?
所有人都惊觉到空气中逐渐弥漫开来的不同寻常的邪恶之意,更能感受到来自那少年周身的危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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