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唱曲,已经渐至尾声。城下鏖战,方才刚入酣畅。
邓舍注意到了元军的调动,看见一队队的强弩手,从后阵出来,慢慢往前边移动。若叫他们顺利布成包围阵型,射出箭雨,那么郭从龙等人再勇敢,势必也难为遮掩。他鼓声音调一变,敲打出警告提醒之音。
军旗、鼓角,本即为军中传令用的东西。不同的旗帜变化与不同的鼓声音调,其所表达的意思都是不一样的。特别当邓舍正在敲打《破阵子》曲时,这个变化就更加明显。
从城头上看去,几乎与鼓声变调在同一时间,郭从龙闻声而动,挥舞旗帜,五百人瞬间分作五队。百人一队,分头别路,如同逆流击水也似,又恍如鲜花绽放,从元军阵中的腹地,笔直地插向了外围。没多长时间,他们就与元军大面积地混合在了一起。换而言之,就把这几千人给拖住了。弓弩手要放箭,总得等自己人先撤下才行。自己人撤不走,怎么放箭?只好眼睁睁看着郭从龙在阵中冲杀,无计可施。
邓舍变调的鼓声重又改回,接着刚才的调子,继续敲打《破阵子》。续继祖亦用足了力气吹角,憋得面红耳赤。汪河与孟友德等人,这会儿缓过劲了,立在邓舍的脚下,举头仰望邓舍的英姿,只觉阳光刺眼。
战鼓很大、很重,邓舍用力且足,李和尚扛了多时,有些吃不消,越发站立不稳。邓舍俯视诸人,大喝问道:“诸君!有谁愿来接替李将军,为我负鼓?”海东诸将还没来得及回应,傅友德首先振甲踊跃,高叫道:“俺虽无勇!请为燕王负鼓。”
“好!”
傅友德脱去铠甲,接过战鼓。李和尚汗流浃背,帮他放好,却不走开,扶在边儿上。邓舍重重擂击,打一下,唱一个字,连成一段,唱的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远望察罕,仰天大笑,道:“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诸军齐呼:“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呼声动天地,风云变色。郭从龙冲阵敌军,邓舍擂鼓城楼,猛将负鼓,平章吹角。文武诸臣悉列观战,海东三军士气振奋。洪继勋乜视汪河,笑而问道:“请问尊使,观我家主公如何?”汪河诺诺,道:“英雄少年。”
敌阵中,郭从龙听见城头山呼海裂,锐气益奋。战士无不一当百。
五百人散而复聚,聚而再散,把数千元卒冲撞的队不成队,列不成列。杀伤无算,流血成河。环绕周边的那数百元军弓弩手,徒然观望;驰骋外围的那两队察罕骑军,纵然心焦如焚,却始终无法支援。
察罕皱起眉头。
他远来初至,营盘未立,实在不想久战。邓舍敢出城冲阵,其实已经让他刮目相看,大出了意料之外。冲阵的郭从龙,偏偏又是这般的勇猛,战到现在,只见他的大旗在阵中忽而左去,忽而右往,数千元军,居然拿他一个人没办法。总不能因为他再调援军上去,那不是反倒恰好如了邓舍的意么?不管擒不擒得下郭从龙,对己军的士气定然会有损害。
为一个人,三番两次的调军,成何体统!
他略一沉吟,心想:“战阵上丢的面子,总得在战阵上找回。”不再去管阵中,往左右看了看,命令貊高,说道:“红贼欺吾无将。绿眼儿,去为吾争回一阵!”貊高色目人,眼珠颜色特别的绿,所以察罕叫他“绿眼儿”。
貊高应命跃马,奔下山丘。他惯用强弓,此时却没在身边,放在山丘下的侍从亲兵处。他马不停蹄,奔过亲兵旁侧,喝叫一声:“弓矢!”亲兵急忙取出,他弯腰抄走。一阵疾风似的,赶至阵前。
元军士卒没有不认识他的,纷纷与之让道。
貊高紧盯住郭从龙的军旗,横穿军阵,追了大半圈,快到阵边儿的地方,好歹尾随撵上,叫道:“来将且慢!”郭从龙长枪舞动得滴水不进,把前边挡路的几个元卒尽数搠死,抽空回头瞧了眼,问道:“何事?”貊高一窒:“何事?”
郭从龙这话问的,真叫人无从答起。不像是战场敌将相遇,倒仿佛邻家街坊碰面。
貊高喝道:“可知俺是谁么?”郭从龙问道:“是何狗彘?”是什么猪狗东西?貊高道:“俺貊高是也!”示意周围的元卒让开。郭从龙拨马转身,与他打了个照面。适才没看清,这一打照面,吓了郭从龙一跳,道:“好大的疤脸。”貊高右脸的伤疤的确很恐怖。
貊高道:“你如有胆,可撤去身后士卒,来与俺单打独斗。可敢么?”
郭从龙看他手里强弓,马上长矛,晓得此必为元军骁将。他心中想道:“主公命俺冲阵,却不曾叫俺斩将。此人或不易与,没的耽搁时间。”一言不发。貊高又说道:“你要无胆,俺也不为难你。只要肯下马投降,保你荣华富贵。可不比从贼的好么?”却想说服郭从龙投降。
郭从龙问道:“你待怎生单打独斗?”貊高道:“比箭如何?”郭从龙点头答应。他两个尽管说话,却都是严防戒备。数队海东军卒从各处冲杀过来,汇聚郭从龙军旗下。貊高道:“你把你家的军卒往后边退退。”
郭从龙点头言好,举手欲挥,蓦然像是听见了甚么,侧耳凝神,道:“你听,是何动静?”益都城头,诸军把《破阵子》已不知唱到第几遍了,正又唱至尾段。貊高听见,歌声雄壮冲入云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他道:“是你家主公在唱歌。……。”
话未说完,郭从龙突然驰马疾奔。他们两人之间,并非全无阻拦,隔了还有两队的元卒。但见郭从龙马如闪电,枪如霹雳,一个呼吸不到,接连挑开四五个元军士卒,眨眼的功夫,冲至了貊高身前。
貊高措不及防,举弓招架。
郭从龙铁枪到处,击打在貊高胸前。打的他应枪飞起,人在半空,喷出一口鲜血。郭从龙一击得手,更不恋战,勒马挽弓,连射数箭,皆中其的,又把掉落地上的貊高射的好似刺猬。紧跟着,军旗招展,率五百人急退出阵。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兔起鹘落,迅捷无比。直等他退出阵外,驰奔入城,元军士卒才回过了神,目瞪口呆地看着身负重创的貊高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兀自一口口吐着鲜血,灰头土脸、东倒西歪。耳边如闻山崩,城头海东军跺脚挥戈,齐呼高声:“海东郭从龙!”
邓舍扔下鼓槌,纵声欢笑,神采飞扬,道:“可惜,可叹!李察罕老矣。可怜白发生!”
他迎着阳光,站在高高的城上,数十个曼妙歌伎松散地列在其下,或立而吹管,或坐而拉弦,或弹奏琵琶,或拍打檀板。洪继勋、续继祖等诸文臣、武将分居两侧。红旗招展,三军欢呼。城下元军,望之气索。
西山,察罕见貊高负创,郭从龙退回城内,明白交锋初战的失利已成事实,改不掉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是舒展眉头,挥动拂尘,笑对诸将,安闲地说道:“一时大意,却叫小子赢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