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道:“不过百十鞑子而已。”指挥若定。又叫人督促民夫,只等把墙内郭云的留守军卒清理干净,便要继续开始垒筑。
百十元卒,人人蒙面。郭云一马当先,他酣战至今,气力不见有半分的衰减,愈战愈勇。用大锤的,大多为一力降十会,不讲究花哨。管他什么兵器来,只管一锤砸过去。吃的全是力气饭。他用的锤又与邓承志不同。邓承志用的流星锤,能收能放。他这个却不行,因为有锤柄,并且锤柄很长。有点类似铁骨朵。舞动开来,滴水不漏。凡有碰上的,动辄器折骨断。
海东火铳手阻挡不住,退后。弓箭手也一起退后。
李和尚才调将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并及两翼包抄的刀斧手,开始与元卒接触。短刃相交,展开了白刃战。大雪纷飞,天色阴霾,将近入夜,四围打起了火把。数百人纠缠一处,喊杀震耳。鲜血洒落雪上,刀斧对劈碰撞。
人头飞起,断肢遍布。
两三个元卒撞入正面的海东盾牌阵。察罕曾有过“长枪侍郎”的绰号,其军中用的长枪很多,这几个元卒用的也皆为长枪。其中有一个力气特别大的,长枪刺出,把海东盾牌手的盾牌都顶得出现裂缝。盾牌后扬,打在那盾牌手的脸上,顿时鼻骨断裂,涕泪混着鲜血,弄了他整个一脸。这元卒接步上前,长枪上挑,枪头已经没了,破裂的断头处,顺着那盾牌手的左腰,扎入皮甲的缝隙,贯穿半个身躯,又从脑后透出。
海东军中的编制,常常会按照地方把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军卒编在一起。这样,彼此都是老乡,对平时的操练与临阵的厮杀都有好处,能够增强互相的信任与战斗力。这并非邓舍独创,其实各地通行的惯例。
此时阵中的盾牌手与长枪手也不例外。那阵亡盾牌手的左近全是老乡,见他死状惨烈,无不愤怒。没等元卒把长枪拔出来,三四个海东士卒已然围了上来。盾牌手不但有盾牌,还有短刀,先用盾牌将他夹住,紧随着两三柄短刀插入体内。两柄插入了肋下,一柄插入了眼中。插入眼中的,刚把短刀抽出,别的元卒杀到,两杆长枪交错着刺入了他的后背。这海东士卒吼叫一声,猛然转身,抛出短刀,中了一个偷袭元卒的咽喉。
片刻不到,两个海东士卒与两个元卒先后阵亡。
就好比两头狰狞的巨兽,在双方将领的指挥下,不同阵营的士卒们不分敌我,撞击厮杀一处。察罕的军卒往城内冲,欲夺敌人的军旗,从而打击其士气,扩大战果。海东的士卒则朝城外冲,要把敌人赶出去,从而坚定己方的斗志,同时稳住阵线。
这一场恶战,落入邓舍等观战诸人的眼中,饶是他们久经阵仗,却也为之感到了惊诧。如姬宗周、章渝,掩面不敢再看。搏杀惨烈的程度,远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军旗三十步前,敌我的尸体,堆积渐高。
这些士卒表现出了相同的勇敢,壮烈赴死。他们你追我赶,却不知晓道路通向何处。
一个人的生命结束的如此轻易,也许他们不会留下名字。甚至,即便就连指挥他们赴死的主将们,也很快就会把他们忘记。卑微如同蚂蚁。但是,胜利者的果实,却不也正是由他们创造出来的么?当他们卑微,会匍匐在权力者的脚下。当他们愤怒,会把所有的一切全部砸碎。
邓舍迎着大雪,面对战场,看士卒们前仆后继,旋踵赴死,感其壮烈,为之触动,曾经关铎问志时、他醉中回答的那句词,又不觉悄然浮现脑海。他低声吟诵:“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郭云看着那招展雪中的红旗,近了、近了、更近了,也许二十步?抑或只有十步。死伤者迸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遍体。有他杀死的,有别人杀死的。有自己的血,也有敌人的血,朦胧了他的眼。他看这世界,已不是洁白,而是通红。不过,这一切他都已经不在乎。他看的只有那面军旗。将旗,乃一军之灵魂。只要夺下这军旗,城内的守军就定然大乱!
夜色已至,火把升腾。
他抹去脸上的血水,举起铁锤,回首高呼,叫道:“士为知己者死。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何以报答?一死而已!诸君,红贼的军旗已在咫尺,且鼓余勇,随俺杀之!”
李和尚的亲兵面色焦急,急声劝道:“将军,鞑子将悍,不如再做稍退。”
李和尚勃然色变,斥道:“数百步外即主公观战地。主公不退,俺岂能退?并且,方才稍退,是俺不明鞑子所图。现在已知他们为俺将旗而来。将旗,军之胆。又怎能一退再退?若要再退,岂非示弱敌前!战况正剧,稍微不慎,势必便会不堪设想。不须多言,今日有我无敌,决不后退!”伸手抽出长刀,亲自握住大旗,插在雪中,凛然生威。
海东士卒勇气倍生。郭云很勇,难以抵挡。但是别的元卒却没他这么勇悍,被牢牢地阻挡在了更远的外边。李和尚睁大双目,盯住郭云不放,正打算从亲兵中挑选出些悍勇的,去试试把他生擒活捉。却不料猛然听见城外号角齐鸣。
他心中一跳,急忙抬头,想道:“莫不是鞑子又增援来取我矮墙?”左右亲兵面现喜色,听出了元军号角的意思,叫道:“鞑子撑不住,撤退了!”连续猛攻三天三夜,察罕的军队也该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了。
军令如山倒。郭云虽然离军旗只有不到三十步了,却也不得不闻声而退。他恨恨地盯了李和尚的将旗后,怎么样地杀进来,又怎么样地杀出去。李和尚布置在矮墙内的包抄队伍,竟然形同虚设,却是半点也没能拦住他的撤走。只不过,随他入城的百数元卒,能出去的却只剩有二十来人。
城头上的元卒亦然如潮水也似,滚滚撤走。
李和尚握住军旗的手攥的青筋迸出,直到此时,他才松了口气。听见马蹄声响,转头看去,却是邓舍驰骋奔至。李和尚舍了旗,刀回入鞘内,忙跪拜请罪,道:“末将无能,没能留下郭云,也没能将之阵斩。请主公责罚!”
邓舍笑道:“郭云之悍,实出人意料。没能留下他算不得甚么,未能阵斩也非你之错。将其击退,你已经是大功一件。”招呼姬宗周上来,睥睨作态,问他:“姬公,方才一战,你看我海东李将军如何?”
“臣,臣观战,已然目眩神迷。李将军人物,非臣可以评价。”姬宗周汗流浃背。就他了解,邓舍绝非心胸狭窄的人。此时才击退察罕的进攻,却实在不知为何不及庆功,反而揪住他一时失言的小辫子,诘问不休?
邓舍笑了一笑,他诘问姬宗周,自有目的在,不过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点到即止,转入正题,道:“鞑子攻城三日夜,各营多数都有调动,这会儿突然撤退,一两万人,肯定会有骚乱。正是我趁机出城的时候。从龙取文登,我援军将至。我却有一封密令,须得转交援军知晓。
“李将军,你可即刻选调勇敢,换上鞑子的衣着,趁乱混出城去,往去东南,为我传令!”
李和尚躬身接命,转身自去安排布置。却只见矮墙缺口处,元卒才刚退出不久,又数人奔出了烟雾,翻越跳入。他大惊失色,邓舍便在此处,可千万不可有失,急调未曾退下的刀斧手等,就要围上去砍杀。
却听得那几人高声叫道:“且莫动手。俺们乃郭将军部,从文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