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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八月十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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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二年。

刚入八月,还未至仲秋,叙州的糕饼店就忙得不可开交。不说城中向来只有达官贵人家才会光临的蒲河饼,便是普通百姓常去的几个店家,也早早备足了各式各样时令吃食,在芝麻堆里滚了个遍的麻饼十个一摞裹在红纸里,上头用洒金纸粘了浆糊封口,十足的喜气;百姓家多买三个铜钱换五个的素饼;上好黄杨木套薄胎食盒讲究地盛了十个口味不同的月饼,寓意十全十美,则是富贵人家的独享。

除了这些,瓜果烛纸,样样俱要齐备。这个时节,最好要属梁山县的蜜柚,颜色金黄个头老大;会川的石榴熟透了,鸡子黄一样的外皮上有一抹浓得晕不开的红,里头藏着红玛瑙般挤得齐齐整整的籽;糖梨顶着黄褐颜色的粗糙外皮藏在一堆蜜柚的阴影里,颇不起眼,但咬一口,却能甜掉你的牙。

隔着几扇绘了梅竹兰菊屏风,陈霈霈坐在二进厢房暖阁里的罗汉榻上,膝上搭了一块蓝灰的棉麻夏布,装针线的小竹簸箩被她随手放在矮几上,里头装了绣了一半的方胜寿纹丝棉褙子——她预备给母亲陈氏做一件冬衣。

管家隔着屏风口齿清晰地给她报账:“供物都已齐备,姑娘早前吩咐下的礼单也分门别类地用竹篓装了,只待往各家送去;照夫人与姑娘的吩咐,中秋当值的下人多加一个肉菜,赏三个月饼,再加二十文钱,不当值的除了没有赏钱外一应皆有。”他偷偷抬眼向着屏风一瞥,想了想,又加了几句话:“富顺李家姑爷处,除了礼单上的,还格外加了一支老山参并麦冬,天麻,虫草等各一包,俱是城中老字号所出。”

果不其然,一直沉默的暖阁内先是一阵模糊不清的低语,然后是清脆利落的少女声音传了出来:“姑娘说了,大管家此事做得妥帖,不过这份礼就不要上礼单了,单独写个单子,送去的时候给李家的那位管家言语一声,就说这是夫人的意思。”

管家知趣地垂手应了个是,里头静了片刻,便传出一句:“既无事,便散了罢。”他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站起来躬身退后几步,转身走了——这里虽不是内院,但现在家主陈显达领兵在外,家里只剩夫人陈氏和女儿霈霈,由不得他不小心谨慎,唯恐闹出什么事务来。

自从陈显达领兵出征,陈氏的身体就不大好,换了几个大夫,都说是焦虑过甚所致。药汁子喝了不知多少,却眼见得陈氏渐渐连房间都少出了,但凡有些精神,便到新近布置的小佛堂里去跪经,家中一干事务全都丢给了女儿霈霈。

所幸陈霈霈不同寻常闺阁女儿,诸般手段都是精通,几天功夫就把上下仆役搓揉得老老实实。陈家一面紧闭门户,一面替远在贵州的家主担心。之前断断续续传来打了胜仗的消息,陈家上下连连念佛,各人皆是喜气洋洋。

但没过多久,竟然从贵州传来姑爷与家主双双遇险的消息,陈家大惊之下还来不及弄清缘由,叙州军卫中却有人传说,那位陈家的女婿,原是商户的李永仲竟然在贵州带人投军!乍听之初,阖家面面相觑不得言语!

陈氏心焦若焚,却也知道现在大战将即,哪怕使人打听也不会有甚么结果,女儿劝了又劝,这才勉强放心,但哪怕如此,每日里也是提心吊胆,为丈夫,更为女婿——现如今两家已换了庚帖,李永仲若有意外,于陈霈霈,恐怕婚事上从此便大有干碍。这消息无人遮掩,一时间阖叙南卫上下都议论纷纷,有那嘴毒心狠的,便冷嘲热讽,道陈家或将出个望门寡的节妇。

陈氏豁达半生,于儿女事上仍无法看开,忧思过重竟致卧床,一度不起,幸而不久之后从贵州前线上传回李永仲率部立下大功的消息,眼见就从一任区区队官升为千户,虽则亦不算甚么,但现今这个世道,正是武人争先,大有所为之时!李永仲商户出身,谁能想到却是个天生的将种,领兵的好手,初初不过是带了他自家一队人,左不过百十来条汉子,却不想俱是敢打敢冲的兵汉,他自家指挥又得法,上下齐心,几场仗下来,缴获无数,更传说他因军功,颇得总兵官侯良柱的青眼!

“外头人不过是好唱红踩黑。”陈霈霈眉眼不动,慢条斯理地理着手上的书卷,同与她说街面闲杂的贴身的丫鬟口气淡淡地道:“咱们关上门自家过自家的日子,过些时日再看,谁还耐烦说这个?不过是最近军报传了回来,惹人好奇罢了。”

大丫鬟听说她口气中淡淡的不耐,不敢再与之前那般顽笑,蹲身一礼,细声回道:“是,姑娘。”只是她与霈霈一同长大,主仆之间情分非常,忍了忍,终究还是迟疑着开口道:“如今姑爷也算军籍,万一……”

陈霈霈抬头看她一眼。丫鬟立刻噤声低头。

“我是武人之女。”只听女孩子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来,声调中渐渐浸润上些如金铁般坚硬凛然的味道:“父祖世代武勋,方有我陈家今日。他敢从军博一个富贵,难道我还不敢舍身相陪?他在,我为李家妇,他若不幸,牌位一副,陋屋一间,我自守他!”

在距离叙州府数百里之外的贵州,虽说将至中秋,但大战在即,又在大军之中,饭食不免粗疏,不过各营伙夫仍旧想尽办法为兵汉们加些吃食。又有将官们恩典下来,左右勉力搜寻,指缝间也不免松上一松,月饼自然休提,但诸如一些寻常瓜果,又并酱菜酢肉,馒头干饼,倒让兵士们放开肚皮,饱餐一顿。上官们并不肯放过这等机会,训话下去:“贼匪不日来攻,尔等个个需得心谨事勤!好叫兄弟们晓得,历来军功最重,军门早得朝廷明旨,此番平定奢安乱事,就要大开辕门,犒劳三军!需得记好,衣食赏银,前程富贵,俱都在贼匪头颅上!”

全营一片欢腾,显字营也不例外。尤其新任营官面嫩心黑,全营上下被他操练得险些脱了层皮,全都巴巴地指望这一天能松快松快。李永仲倒也没有非要为难军汉的意思,早早传令下来,禁私出辕门,禁私自串联,除了当值兵将必得谨守岗位,其余人都能从早到晚歇上一天,又使人往中军辎重营走了一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竟教他拉回十腔羊,半扇风猪!

便是曹金亮见了这整整两大车肉食也立时呆了呆,嘶地倒抽冷气,他喉结上下一动,将满嘴的唾沫生咽回去,转过去盯着李永仲一叠声地问:“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是寻了哪个门路,使了甚么法门?竟能从中军那吝啬讨债鬼样的营官指缝里抠出这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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