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这个黄昏日色惨淡，躲在云层后颤颤闪闪，似乎一阵大风过，便要被吹熄了。

将灭蜡烛般的日光下，这话声也阴惨惨的，让听的人，浑身也颤了颤。

说这话的是墨然。

此时，他正坐在南境行省总督府的花园里，手里拈着一串葡萄，却并不吃，只在手中转来转去，紫灿灿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脸，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双看似也在笑，却寒光四射的眸子。

坐在他对面，听这句话的是南境总督杨旷。

反而是杨旷这个主人，可没有对面的客人姿态闲适，表情轻松，他僵直地坐着，一双腿下意识地并拢，仔细看袍子似乎在颤抖。

一刻钟前，他还在办公，忽然紧闭的公署门被轻描淡写地推开，在他的护卫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询问之前，一大队脸色如铁的男子进来，迅速占据了所有出入要道，并将他堵在公房之内。他还没来得及从“刺客！好嚣张的刺客！”的惊恐中挣扎出来，一个人已经微笑着从那队凶猛的护卫中款款走了进来，远看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完全无害，近看……还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他却打了个寒噤，然后再也止不住。

一方的封疆大吏，没可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个时候，这个人，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他忽然就觉得紧张。

来客果然从来不辜负他的雅致风华，好像没看见彼此的剑拔弩张，微笑和他叙旧，微笑赞了他的公房，微笑让他邀请去后花园逛逛，微笑夹着他去了后花园，微笑让所有人退下，微笑玩着葡萄，然后微笑着，跟他要南境行省总督令。

总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战时戒严，控制路道，调动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军事力量，可以调动上府兵一万人以下军队——权力之大，一省最高。权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触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这一切的这位玄王殿下，是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不仅好意思开口，在他拒绝后，他还这么……威胁他。

“王爷……”杨旷咽口唾沫，试图和眼前人讲理，“总督令非下官个人之令，实在是朝廷亲授，每次动用，总督府也要巨细说明，向朝中上折。你这样‘借’，下官实在当不起……”

“哦？‘借’不行？”墨然笑笑，“那就拿吧。”

“王爷！”董旷惊得唰一下站起，“莫要发疯！这是灭九族大罪！”

墨然根本不理他，偏头，若有所思看着天际，远处屋檐上，响起鸽子扑扇翅膀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半边青铜面具的护卫快步走来，递给墨然一个纸卷。

杨旷眼神很好，看见火漆封上，一个小小的“丽”字标记，显示这是从丽京来的紧急信件。

墨然看完信，脸色不变，淡淡道：“她果然还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笺化为粉末消失。

空气似乎忽然沉郁了下来，杨旷正在想那句话是“他”还是“她”，忽然听见墨然有点寂寥，有点萧索地道，“那就这样吧。”

随即他转身对睁大眼睛的杨旷道：“兵部行文马上要下来，命令你不得动用任何南境行省军队支援北严，上府兵和天历军各自拨一万人出营，在青水关观望埋伏，堵截西周的后路。”

杨旷眼睛又睁大一圈，不仅惊墨然消息灵通，也惊朝廷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救北严？

“果然不出所料，”墨然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这转一圈，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现在……”他曼声唤，“赵七。”

赵七应声而来，墨然低低对他说了几句，赵七点一点头，迅速纵身而起，随即杨旷听见四面花叶摇动，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着周七离开了。

可即使身边没了那些可怕的护卫，他依旧不敢呼救不敢动——对面一个墨然，足够对付他了。

在京城混过十年京官的杨旷深深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护卫加起来都可怕。

“想知道他们去哪了么。”墨然不急不慢地踱了两步，嗅了嗅一朵蔷薇，才道，“他们去青水关了。

杨旷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关马上要驻扎天历和上府的兵，他的护卫去凑什么热闹？难道用那点人闯营夺将？

”他们去做西周‘敌军’“容楚笑吟吟地，”出没在青水关，骚扰天历军。“

”这……“杨旷还是跟不上墨然的思维。

”天历军纪家那个所谓少帅。“墨然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屑，”自认为才华横溢，谨慎多智，其实最是个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儿。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动，说明十分顾忌那兰山出没的西周军，又认为那批西周军必然声东击西，在那兰山也有大动作，想着要一网打尽，朝廷让他拨军在青水关等待呼应，他怎么可能愿意？此刻只要青水关出现‘少量可疑敌军’，他便立即可以上报朝廷，青水关也出现西周军队，所谓在青水关埋伏堵截已经失去效果，军中必然有内应，请求先肃清军队，暂不出关。“他笑了笑，”天历军建军多年，一些军中老将地位稳固，拉帮结派，已经隐隐影响历家独一无二的威权，历家这位了不起的少帅，刚刚接位不久，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怎么能允许这些人爬到头上，正愁没机会整治他们，正好，我给他送个机会。“

杨旷瞪大眼睛——这人脑子怎么长的？不过轻轻巧巧打发几个护卫，就从行省坑到天历，不仅要破坏青水关延迟出兵计划，还要顺便搅浑天历军？

”天历军不会出兵青水。“墨然这还没完，”但上府大营的老边却是个稳妥人，从来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历配合出兵青水，小历向来是个骄狂性子，哪里会理他？嗯，想必上府兵这次和天历的关系，会更恶劣一些。“

杨旷”呃“地一声，身子悄悄向后缩了缩——一会儿功夫，算计了天历军还没完，竟然连上府都捎带上了，等这煞神这次搅完浑水，南境这边的几大军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

传言里玄王殿下灵活多变，察人细微，极擅人心，精通算计，如今看来竟比传言还要可怕，他明明已经淡出朝政，却连历家新上位的少帅什么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针对两位军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们一把。

这些年，这位青年王爷嬉戏悠游，韬光养晦，他们都渐渐忘记当年的绝慧少帅，号称狡狯如狐的大历第一名将的无上智慧，此刻峥嵘再露，他忽然惊觉，时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灵通，反而让他更加沉潜积淀，一朝尘尽光生，随时便可照破山河万朵。